小班研讨

优秀论文 | 成“人”三境:非我·无我·自我

发布时间 :2020/08/05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蒋梅

新闻与传播学院

2018级本科生


指导教师评语

无论是中国古代的智者所说的“自知者明”,还是古希腊神庙中镌刻的箴言“认识你自己”,都展现了认识自我是构成每个人终极关切的重大问题。本文以一日内不同场景中和时间节点上沉思、交谈与领悟为引线,借用了现象学、道家和佛学的理论资源,用非我、无我与自我这三重境界来阐释人之为人的理念。全文构思巧妙,观点深刻,文字优美,实属难得。特别是考虑到作者是一年级新生,更加难能可贵。

(哲学学院副教授 杨云飞)



你问我何以成人,我说,在时间的线性表中寻觅作为人的“我”的存在方式,便方可略知一二。


夜半·非我


夜半惊雷,人惊醒。我抻了件衣服去了客厅。昨晚屋灯忘了关。顷刻间,闪电如刻,劈了大楼,雷声轰鸣。我一下颤进沙发里,心电图像打在窗上。


惊心之时,我却体会到沉着,身体团进沙发里,蜷得空间更深了。困了。我不清楚先后:看与听,惊扰与沉着;也不能判断来由:是闪电,雷声,还是两者。


科学总能给予自然现象以秩序,而一旦涉及人,便至无序。论及宇宙,人们设立、否定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论及自身,人们维系混沌。好比我现在的睡意与清醒,是否一同产生?是否来自一处?一知半解方为人。


半梦半醒之间,一点绿光在黑色里浮动,是一则微信通知。我想起,之前微信新改版的文案“因你看见,所以存在”,它借用了王阳明心学的“岩中花树”的典故,试图理清心与物之间的关联,也就是心外无物的思想。事物需进入我的心灵意识范围之内才存在,否则不然。这与惠能所秉持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思想亦有暗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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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渐大,风透过窗隙打在脸上,我愈发清醒了过来。


不,不能以心衡量物的存在,我喃喃道。


的确,我们始终活在与世界的意义关系之中,且就如胡塞尔所认为的那样,这种关系是意向性的、动态的,我们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有意识。但另一方面,人始终是一个视角,只能从自己对这个世界理解的意义中去理解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一个外在于自己的视角。我们的自我领会始终处于意向性的结构中,这是无法脱离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思考何以成人的命题时,也应放之于意向性结构之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何以成人”也是已经被给予的,因为很大程度上每个成“人”的历程都是在世界中被塑造的。正如现象学所提出的,人的意识没有实体,而是存在于与物质的交汇之中。也就是说,世界如同一个背景板,在背景板上映出影子,才有意识,世界是共在的,我们是共同存在,连在一起的。


所以,当我们在论及“何以成人”时,首先应该从意向性关系中去思考“人”的存在及其意义。而只有当我们与世界相遇,与他者对话,才能反过来观照自身,从意向性关系中思考作为人的“我”的存在。


这让我想起入睡前翻阅的那本书《我与你》,在书中,布伯写道:“人与‘你’共居于欲言不语中,其间无须中介,其间就是精神……一切中介皆为阻碍。仅在中介坍塌崩毁之处,相遇始会出现。”在布伯那里,“我-你”的关系即是本体,在此基础上才有人与人、人与精神实体相关联的“真实人生”,在众人格之间都必是“我-你”关系才能遇见“真实人生”,进而确认作为人的“我”的存在。


因此,比起海德格尔所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马丁·布伯所言的“栖居于万有相互玉成的浩渺人生之中”,对成“人”这一生命历程才更有意义吧。若非万有相互玉成,又怎会确认“人”之自我存在?那又怎能诗意地栖居?


雨水使思维发胀,我缓缓进入梦境。


夜半,梦与现实糅在雨声里,不分彼此。



天亮·无我


早上湿透的空气顺着窗沿滑进屋里,这时我把自己裹好出了家门。我一步就踏进了泥土、枫叶、黄色和水中。所有的叶子搅和在湿透的土里,泛着净净的亮。


徒步的路不算艰难,途经山的边缘,从半山腰踩出来的一段土路像编织在山上的一条野花项链。走过山林间隐秘的小溪,偶尔一处圆木搭在小溪上。徒步是无趣的,我要承认这一点,路上的欢乐在于我遇见了他,来自于我与他的交谈以及为沉静所填充的意义。


林中清幽,他宴坐其间,我想他是沉静本身,不可见底,思维仅位于沉静的表层。他省察的时候目光凝然,从不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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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气息是活跃的催眠术,是修行者。七窍在冥想,没有腔调。这闭了眼的世界,到底是黑是白?光的回路,空白,七彩。睁眼,面前是混沌万物,一下子找不到自己。


忽而,一声犬吠扰乱我心绪。


我不由突发奇想,“狗是否具有佛性?”


“无。”


我抬头一望,他沉静地看着我。


他的回答是无,我猜测他的意思实则为回答有或是没有,都是不正确的,因为在他眼中,佛性超越了有或没有的问题。


“那人又何以见性?”


“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乃成人之渐境。”


“从何理解?”


“无相,於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是无相;无住,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念念时中,於一切法上无住。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是以无住为本;无念於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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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


“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无相因离相而清洁本心,为人,不随境起,不与境转,我将无我,彼如是?”


禅宗六祖,微笑,闭眼。巨大的树影将他罩住,树枝延展的方向和他构成一个垂角,在光晕浅浅之中组合成一幅静态水墨画。心性具有创世纪的沉静。


远处的日光微微淡淡地冒在山顶。


我的视线和连绵的群山尖顶持平,我的心空而净,脚下是枯草。“无”是我最难拥有的。我想起佛教三句话:


“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然是水。”


《传灯录》:“挑柴运水无非道,行住坐卧皆是禅。”


《坛经》:“物我两忘。”


这与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书中所述的隐喻有着微妙的一致。书中的“我”一想到摩托车,它的模样从崭新到老旧,它的零件到整体,都在“我”的脑海里有着极为清晰的图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变化也即是“我”的生命时期不同的状态。


第一层境界惟有表征,山即为岩石堆叠,水即为聚流成川;第二层境界打破表征,山是岩,岩是分子,山是分子与分子之间的相连,是整体,水亦然。第三层境界直触本质,山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始终存在,是从原因到结果之间的一条线,再看一座山,纵然未曾抵达,那山上的万物生灵,都在心中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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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禅宗通过宴坐的方式抵达“物我两忘”的境界,把自我倒空,以求得与宇宙的共处,进而融为一体。处于宇宙之间的个体的身、心都在无休不息地变化着,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不仅存在特定节点的细微量变,也包含了差异性的生命形态之中的质变。而以佛教的视角去思考,质变即是生命的流转、轮回,在这万物相续的历程中并不存在不变的“我”。于是,万物在流变中相融相生,由此,人作为万物的一个组成部分。如何能成其为人?我想,答案应是学会“万物与我为一”的道理。而如何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我们与事物的间距即是心性,沿此探入事物内部便接近物性。就像一个人也许并未目睹过崩陷的冰川,然而对渐暖的气候也有所感悟,通过抵达“物我两忘”的境地,接近事物内核投射的深处,一点一点地剥离自身,深切体会到冰川崩裂的巨大悲伤。


在抵达成“人”第二境界的途中,我们会被各种固执的偏见所遮蔽,被纷繁的事物元素所困扰,产生不知名的焦虑,而焦虑的反面则是自我意识的膨胀。而成人的抵达就在于获得了很多之后寻觅到“无”的空间。而在此刻,我发觉自己的心灵仍像摇晃的玻璃杯,水体溢满,心情在跌落破碎的边缘。但终有时候,我相信长途跋涉的心灵会将虚妄与懦弱卸在路上,剩下的只是干净的,纯粹的,进而能够惊喜地发现自身成“人”的另一面良质,而佛与良质其实源于古英语中同一字根(Good and god)。


可能我们会奔赴一生,只求抵达终点。但当自己的步履停留在生命中某个特定的节点时,我们才会恍然,脚步所寻的方向,永无止境。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无边际的追寻之旅中,以“无我”的姿态方能无所不至。


正如徒步的浪漫在于没有抵达。沿途景观是“意外”的经过,是自我景观的倒影。此时,我感到一丝平静。



日中·自我


下山。来到咖啡馆。


从窗边进来的光把钢筋混凝土立柱打出折影,柱帽连起灰白色的拱券,连回窗边。灰冷、悄声的室内空间由阳光带来平衡。


当我好好坐下来,才留意到隔我一桌的那位老先生并非是画中人物。他坐靠在咖啡桌前对窗的椅子上,正是阴影的角度,光落入他脸上的纵与横,顺着阴影倾出纹理,光与阴影映照出他清隽的骨骼和脊柱。南华巾向后上方高起,他双手里的书很慢才翻上一页,桌上干干净净,也许桌边的木杖已立了些许钟头。


“老先生,您说,在与万物共处之间,是否须真正地进入‘无我’境界,以达成人?”


“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道,乃为天地整体及其秩序,成人之境须守其自身洋洋之大,保持自身的本真与自在,并让同存世间的万物在其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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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说,人存在于天地之间,而天地以其整体存其秩序,并包容无数他者共处其中。由此,作为无数彼此独特的个体共处的整体天地,它及其遵循的秩序必然持守其本真与自在,非能为任一个体所桎梏。进而,每一他物和所有,方能在如此自然一体内,在自在秩序的约束下,各得其本真。每一个体存在于这样的整体及其秩序,才能用他者视角观察自己的举动,进而抵达双重自然性,既是借助他物作为我回归到自身之自然,又是让我作为他物而回到自身之自然。安顿自身于天地整体及其秩序的本真与自然,与保持自我作为他者的自然,乃为成人第三境界?”


“然自成自身之独一,须不立崖岸以自异,使万物皆得游于其中而无所隔阂为前提也。”


“存身于世间,实现并坚守自身之异,而不以自身之异独占浑然天地,阻碍共存他物在天地间实现其自身之异,确乎?”


“此即为存在之厚实宽度——‘行不崖异之谓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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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然,当从相异和无我中剥离出来,真正地拥抱本真之自我,乃渐进成人境界。当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便开启了与社会的无限互动。在对非我的认知之中,生命容易走向对他者的叛离,而进入无我之境遇中,心灵又容易陷入对自我世界的困境。然而,在否定之否定之后,我们会发现对自身成人的思考实则为对世界中的“人”的个体生命的思考。在此基础上,理解个体间的差异性,进而通过对世界个体多样性的再审视,最终抵达成“人”第三重境界。正如庄周所思,自我与无我,实为紧密的关联体。当论及无我时,涉及对“我”及“自我”的认识与感悟。真实的主体性与“自我”唯有在确认人的存在与超越性普遍原则的基础之上,在辩证否定“无我”的价值主体性的另一面是对自我认识的深化,而非神化。庄周称“知道”为“见独”,“独”意在表明个体内在性之极致,此外,也是一个超乎于个体存在的充分的“通”性与开放性。人作为主体存在先天的相异,而这必须经过这“通”性的自主意识的积极转变和时间沉淀,方能促成人作为“独在”意义上的成“人”之第三境“独特自我”,随任自然而又能自作主宰,实现“无待”的自由。


“不郁积于物,不困囿于心,不乱于人,找到自我……”当我从杂乱的思绪中回归到当前,却已发觉庄周先生声音渐远。


当我向他的背影挥手告别之后,我踏出门槛,转头回望,在阳光狭长的阴影中,他的身影飘逸而渐趋迷蒙。我跨上公交。光打乱了窗户的秩序,我扭头看向路边行人,那些透红的脸庞,那些行色匆匆的旅人和说笑的小贩。又中停一站,我看到街对面我喜欢的甜品店,我吃过那里可口的泡芙棒。车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回家的方向,我知道我安身在这座城市,在这成人的路上我读各式的书,看抽离的画,爱庄严的建筑和街边的树,心里的网又滤下所有过去的絮絮扰扰。我在这普通的时刻似乎解绑了自己,眼泪掉下来,在流动的平凡中发现自然与本真,与我步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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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下山


傍晚,日头落山。


远在乡下的祖母打电话过来闲聊,说道,门前黑土地上正在烧荒。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天空落幕,黑烟作衬,交集之处,火光通明。红日落入黑土地,枯败的黄草等待燃烧的时间表。生命将每一个元素的两极重组,并在覆灭和复生的同一点震动、混响。正如我与非我,我与无我,我与自我在成“人”之旅途中对抗、妥协,而成人之悟在其间碰撞、失措,在捣碎的星光里期待破晓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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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然而,跟着时间跋涉了这么久,我发现,虽然我试图在对话中抵达何以成人命题的终极答案,但我始终没有一刻抵达。因为成“人”之所向一直都在时间轴上,每走一步,都要审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但是,我坚信在成“人”的遥遥旅途中,当暮色降临,我离开之时,我才真正抵达成“人”的隐秘境界。


当大地化作墨水蒸发,卷成长烟,我的成人之悟在烧荒。


又是夜半,时间在流通中停滞于此刻。


星星在夜空里窃窃私语,好像无数个“我”在闪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