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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论文 | 置此札,君怀袖

发布时间 :2019/02/19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编者按:

此文借《史记》故事写“使命”,文言文叙事,想象力丰富,情节跌宕起伏,情感真挚深沉。


置此札,君怀袖

张惠颖  文学院  2018级

序:东京梦华

     “中山孺子倚新妆,郑女燕姬独擅场。齐唱宪王春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李梦阳的一曲汴京元夕赞尽了宋都的软红香土、烟柳繁花。王都气象磅薄,八街九陌,商贾舆货络绎不绝;衢市交通,优伶艺人各逞其能。都城极大,承得起皇室的圣意谕旨,也容得了寻觅生计的各色人等。本文便以此为背景,对木偶匠人的生涯,自有一番整理计较。


一、青山缭绕疑无路

     是日黄昏,暮冥杳杳。洛家铺子前设戏搭台、分列宾座,又是机关木人的世界,又是搬演故事的回节,又是博取欢笑的时辰。

     演员未至,底下观众却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无论男分女别、伛偻提携,皆兴致洋洋,等待着甫接传事业的洛生的表演。


     不多时,但闻锣喧鼓阗,笙乐齐鸣,巧夺天工的悬丝木偶便粉墨登场。只今天演出的曲目却不是惯常引人绝倒、令人捧腹的喜剧了,却是一回《霸王别姬》。只闻四面楚歌,见项王大惊,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有美人名虞姬者,和歌数阙,涕泪阑干,自刎而死,如玉山倾倒,芳灵渺渺,无可寻觅。按理“新官”上任,要就热闹喜庆,要就诙谐风趣,众人皆不解为何作此哀音,面面厮觑,只交口咸称洛家小子技艺出神入化,业振家声。

     就在大伙儿吵吵嚷嚷时,只听“砰”地一声,洛生推翻了戏幕戏台。精雕细刻的偶人纷纭滚落在地,或跌碎零落,或寂然向隅,漆黑的幕布配以鲜红的毯布,真真活似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莫消说观众,就是与洛生共事的乐师与操偶师,也都是一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必是要给个解释的。

    洛生清清喉咙,朗声道: “人生天地间,各自承禀赋。为一大事来,成一大业去。吾志不在此,今且为诸公聊奉一曲,虽献丑献曝,亦不辱没家业;至于拆台堕偶,借表决心而矣。失礼之处,万乞海涵。”

     毋庸诲言,洛家是京城里悬丝傀儡耍得最妙的独一家。积祖的手艺经由代代传承、实践、总结,至洛生这一辈已是精华中的纯粹,堪比宣州纸、描金笺的。可洛生偏不肯攥这和壁隋珠一般的珍宝。于他而言,这不过供人茶余喷饭取笑的玩意罢了,他觉得自己不惯这些,他想做深藏功与名的游侠剑客,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瘅恶彰善、激浊扬清。

     而洛老爹万事里不肯许的头一件就是这件。若是手艺在洛生这辈断了代,他是绝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的。于是从小就耳提面命地教诲,笞杖棍棒地威吓,寸步不离地监守。幸而洛生的颖悟和他的形止一样,都是清俊惹人怜的。虽然洛生于此道不甚用心,常塞责了事,技艺还是学了泰半。洛老爹多少喜不自胜,思虑着让洛生担起责任,负起使命,情境说不定大有改观,遂满心期许得把事业交给了儿子。

     洛老爹千百款项里不曾预料的为首一件也便是如今这件。转圜的契机盼不来,家道衰颓似已成定局。后得此消息,洛老爹心闷气堵,意绪难平,加之年积岁累,奔波劳碌,竟也一病卧床不起了。

      且说这时,不断有街坊近邻、旧交故友,或批驳此举不合礼制、难尽孝道;或劝洛生早些收拾残局、躬身致歉。洛生默然伫立,一概置若罔闻,念兹在兹的只是自我的道、苦求的自由和逍遥的天性。


     众人讨了没趣,只能悻悻而返。

     是夜中宵,云掩雾罩,渺渺茫茫,匿藏月光。

二·忽见千帆隐映来

     只闻内室里“哗啦”一声脆响,洛老爹拨开洛生端奉汤药的瓷碗,喘着粗气,忿忿地道:“原不望你能踵事增华,哪承想连克绍箕裘也是做不得的! 不想谋这一行的生涯也罢,何苦拿木偶置气! 便对偶人有什么不满,在家弄情使性便好了,何必做给外人,平白无故添成笑话!我洛家的声名全被你糟蹋了,我的面皮也尽被你丢净了,还要这药石汤水做什么? 趁早等我呜呼哀哉了,你竟做你的江湖散人是正经! ”

     洛生原想到洛老爹会大动肝火,但没料到是如此雷霆难息。忙跪地拾捡碎瓷片, 再慌不跌地顿首:“千错万误都是儿子的过失,只求阿爹保重身体,莫为不孝子伤了自己才是。况儿心有所向,便不从这一行,想也能显宗荣祖、耀照门楣的,伏乞父亲成全!”

     洛老爹喘嗽不止,直欲把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才罢,扎挣着道: “积祖的手艺你不传,光前裕后的使命你不担,非要从那旁门左道,罢罢罢,你出去吧,只当我经年的心血用错了地方。”

     洛生无法,只得退出,掩门的一瞬,恍惚听见洛老爹声若蚊呐的太息: “洛家的使命,你又怎么逃得脱。”

     轻如耳语,却仿佛九鼎大吕、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洛生的心上,洛生不由得呼吸一窒。

     恰在此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洛生匆匆收拾好心情,打开门扉,却见东街的许奶奶拄着雕花手杖,满鬓银霜,面上纵横凄苦的褶皱在看见洛生的一瞬间倏地柔和了下来。

     许奶奶颤颤巍巍地握紧洛生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不肯丢开: “好孩子,我的小孙子因前几日偶染风寒,错了你那场《霸王别姬》,他素昔最爱这傀儡戏,这些时日闹得不安生,不肯将息调养。好阿生,你与他草草作一场罢,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点心,奶奶独给你钱,好吗? ”

洛生面露难色: “奶奶,非是我不肯,只……”洛生闪烁其词,再难开口的。他看见了许奶奶盈眸的恳挚,他突然想起了洛老爹的无可奈何,他感受到粗糙生茧的双手缓缓握紧的力道,他仿佛也受不起洛老爹讲的叩击心门的使命的催迫。于是他换了口气:“奶奶,钱我断不能收,作戏仅这一次的,以后再不能了。”

许奶奶喜形于色,几乎老泪纵横了,口里“欸,好”地答应着。洛生见此情景,不免有些难过,他强忍住冲上鼻头的那股酸意,酸意里夹杂着不为亲长理解的委屈和苦涩,心说只这最后一次罢了,我不肩这木偶匠的使命,我肩那家国黎庶的使命,只这最后一次而已。

念及人在病中,洛生未敷演那英雄日暮穷途、美人瘗玉埋香的悲惨情节,他专捡西楚霸王主率的战役,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一旦嗔目叱人,敌营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遂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己出。演来豪气干云,观来也内心澎湃。

洛生实是没想到木偶戏还有这等奇效。他来时这小男孩哭闹不止,难以安抚;及至曲毕,竟乖巧顺和,真如一夕间脱胎换骨。

作戏已毕,洛生略坐一会儿,便欲收拾家什归家。小男孩把玩着一只木偶,心疼地摩挲着上面的裂纹: “大哥哥为什么不好好看顾他呢? ”

“哥哥不喜欢这些,哥哥想做些大事。”洛生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有什么比让大家开心快乐更有意思的事呢? ”小男孩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看着洛生,“傀儡戏就能做到哦! ”

洛生一时竟舌桥不下,无语凝噎。

负着筐笼箱箧,聚着迷情乱意,洛生踽踽独行在归家的路上,他踱着细步,夹道商货琳琅满日,秦楼楚馆里脂粉香泽,勾栏酒肆中沸反盈天。他检省自我: 男儿志兮天下事,他求得是百姓安乐。游侠义士惩恶扬善,不过一家一户尽展欢颜;而木偶匠人挑拨勾线,立时片刻便使观众欢欣悦怿。既然殊途同归,又何必舍近求远? 踏踏实实掌握这渐臻娴熟的技艺,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所。

一念及此,洛生也豁然开朗。他有些参透那“逃不脱的宿命”的意味了。那使命不再让他幽于缧绁、困于囹圄,那责任如五更鼓角,催人枕戈待旦;似偈语禅道,促人幡然醒悟。

     洛生决定回家后规规整整地重新粉饰木偶、仔仔细细地修补那细微裂痕。


三·世事悠扬春梦里

     甫一推门,便见遍地狼籍, 处处纷乱,洛生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激昂的心绪登时熄灭了泰半。他不禁忧心忡忡,疾步破门径入洛老爹房内,口内呼唤,一半关切一半寻探。

     洛老爹面色黎黑,形容枯槁,勉力支撑,连言语也是断断续续、声咽气堵的: “今儿是顺了你洛生的心愿了。不单你不把木偶当成明珠宝玉心头肉,现在连当官执法的也要来作践这什物。只说要征税,征不到便打杀抢砸,唉……”

     洛老爹阖目沉吟良久,喃喃诵咏起了《诗经》: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

     洛生低头看去,安放乐器、木偶、道具的木箱尽数洞开,里面的东西无一幸免地被翻捣出来。乐器与道具散乱满室,已被践踏得难辨其形;一只只悬丝木偶仪形全失地瘫软在地上,锦绣华裳已蒙尘,风流妆面尽脱落,钗钏珠簪遍地散,只余一双双不肯阖上的眼,就如当年悬眼东门的伍子胥。还有一丝丝一根根连接关节处的线,它们一圈圈地纠缠起来,又一寸寸地勒紧洛生的心脏。洛生遽然感觉到胸口的一阵钝痛,他忍住不让痛楚从嘴巴里呻吟出去,以至于汪汪地滚下两行泪来。

洛生悄然攥紧了双拳,直到指甲在掌心刻出了痕印,然后“咚”地一声双膝跪地,稽颡不止,血流殷红。

     内室鸦默雀静,只余洛生的心意悠悠: 爹放心,洛生拼了命也要把这技艺传下去。七世冤憎同劫会,泥黎拔舌自担当!

     洛生不语,洛老爹不言,此时无声,亦胜有声。

    接下来的时日,洛生每日闭户不出,除了修饰偶人,也顺势窥探牵丝拉线的要窍。洛老爹自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有道是“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即便洛生这般的天纵英才,一朝全副心神扑在木偶上,也成了一个耳聋目瞽,看不清时局的变迁改化。

     北宋王朝,虽地大物博,礼乐兴盛,然则重文抑武,积弱积贫,加之西夏、辽朝等劲敌虎伺狼环,唯有立盟定誓以求彼此相安。宋之荣华富贵,泰半在不抑商而赋税合理。今竟明目张胆,横征暴敛如秦君二世,是以国库必资财空匮,而能致其事者,首推战争一因。

     疾在腠理,不治恐将深的时候,常常听闻街道上急掠而过的得得马蹄声,夜阑人寂里也常有狗吠鸡鸣,天际的乌云一层盖过一层,步步都是催逼压迫。等到病入膏肓时,已是金石无医。那日金军的铁骑踏碎了城门,东京梦破,市坊里火光冲天,街道上血流漂杵,处处是凄厉号啕,处处是狼烟烽起,处处是兵戈相向,哀鸿遍野,颠沛流离,史称“靖康之耻”。


四·年光寂寞旅愁中

     洛生已经连续两日滴食未进了,他饿得鸠形鹄面。

     洛生依旧拖拽着作悬丝木偶戏的家私,但他已筋疲力竭。

     洛生跟着一队逃灾的难民逶迤在山间的小径上,一步一崴身,三步一趔趄,他不知晓自己还能支撑得几时。

     汴京沦陷的那日,洛生和洛老爹躲藏在储放杂物的地窖里,侥幸逃脱一劫,又趁着星月晦暗的昏黑逃出生天,路上碰到几队星夜兼程南渡的流民,便也加入其中,争奈天意弄人,这当口碰上烧杀虏掠的山匪。经这么一闹,洛生和洛老爹便被冲散了,各不知对方下落,真是骨肉分离、血亲判袂,再难聚首。

     目今的光景,大家皆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人人几欲易子求存。洛生却依然护守着那木箱,他知晓古书上写过: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他不肯草草放弃那份使命。他要像史官一般笔耕不辍,即使面对崔杼的威逼利诱也决不退缩。

     洛生曾读过几卷唐朝的传奇话本,他也开始执笔,和着自己的血泪与心梦,写江湖夜雨,绘武林风云: 故事里风姿卓绝、长身玉立的男子名无伤,他左眉上有一抹刺青,那是他们家族的徽印。他曾因过失被禁锢在高塔里十年之久,昼思夜想着他爱慕的姑娘即鹿。而即鹿却因宿疾香消玉殒,他誓不再爱,但求内心的古井无波。后来他偶遇了艳绝当世、古道热肠的封光,他用冷漠回应封光的热忱,他斥封光的吴侬软语为淫邀艳约,他万不想承认自己已动心,他决不肯对封光表情达意。但两颗心跃动的规律是那么相近,等他终于肯坦白心曲,封光却因为他求解药而耗尽元气,一缕芳魂悠悠远逝。无伤想再说什么已不能了,因为封光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无伤是洛生,说是无病无痛,于此途却淹滞已久;即鹿是洛生天涯明月的江湖梦,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封光是洛老爹和悬丝傀儡,本应爱不忍释,却被洛生弃如敝屣,但心底却潜存着那份使命感,那份镂骨铭心、铸刻血肉的责任,那份周转百骸、润泽筋脉的依恋。洛生随写随泣,终忧且悲,泪水杂糅着墨汁,字痕竟也淡了三分。是的,经纶事业吾侪念,我不担当与阿谁。



终·来者可追

时宜命转,否极泰来。这几日逃难的路上,时有菽食野菜充饥,偶有江河鲜鱼权抵荤腥,大家都精气振奋了许多。洛生找准时机,开箱发箧,将前些时日操演的江湖剧目一一上演。

     演至文戏,洛生动作温存,木偶把盏挥扇,妙趣横生;至于武戏,洛生平添力劲,木偶前行后驱、突发立止,来如行云,去似流水,倏忽雷霆震怒,须臾江海生光。大家伙儿笑容洋溢,击节叹赏,温吞和煦的落日融光里,洛生恍惚还是那鲜更世事的汴京少年,父步亦步,父趋亦趋,被调教出满身的技艺。

只如今心境与环境同先时已大相径庭。外不移其心,物不撼其志,洛生心如磐石,破,而不夺其坚;洛生志如丹砂,磨,而不夺其赤。这心是使命,这志也是使命,他发誓要带着这份心志,寻到洛老爹,恢先绪、振家声;克绍箕裘,踵武赓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