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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沙龙 | 历史的观赏性:《项羽本纪》及其它

发布时间 :2020/12/02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主讲人:于溯,南京大学历史学学士(2006),文学硕士(2008),文学博士(2011)。现任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古文学和文献学研究。



2020年11月28日19点,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于溯老师为我们带来了一场主题为《历史的观赏性:项羽本纪及其它》的讲座,此次沙龙在腾讯会议、哔哩哔哩和抖音多平台直播,主持人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副教授鲁家亮老师。


鲁家亮老师在开场时介绍道,于老师关注中国古代文学叙事方式、文献考订学,在文史领域,时间的间隔就像他乡异国,于老师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出发解读《项羽本纪》,如同从异域者的角度重读,对我们有着种种启发。


项羽和项羽传的可视性

于老师指出,项羽死后,仍然是长期可视的。可视化的项羽之一是项羽神。在南朝,项羽神出现在吴兴郡,被当地人称为卞山王、“愤王”,他占据吴兴郡守的办公场所主持当地政务,逼得郡守避居他处。如果郡守不信奉、不回避或者不祭祀,就会遭到“愤王”的报复。这位厉害的神在吴兴坚持工作到南朝末年,终于被陈霸先奉为楚帝。陈霸先就是吴兴人,他显然是相信了愤王的灵验。我们注意项羽“愤王”的名号,他是一个有清晰的神格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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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吴兴,项羽也在文本里现身。《隋书·杨玄感传》说“玄感骁勇多力,每战亲运长矛,身先士卒,喑呜叱咤,所当者莫不震慑。论者方之项羽。”不仅杨玄感承袭了项羽的人格设定,而且《杨玄感传》有些片段也承袭了《项羽本纪》的叙事方式。杨玄感身先士卒,喑呜叱咤,兵败自知不免时不愿“受人戮辱”,要求弟弟将自己杀死,这就是项王“嗔目而叱之”、“自度不得脱”、自刎而死的旧事再现。我们在《杨玄感传》里能看到《项羽本纪》,这是项羽传记的可视性。在《三国志·魏书·夏侯渊传》的裴松之引注中,也有一个和项羽相关的文本。夏侯渊的儿子夏侯称小时候喜欢聚合朋伴,戏为军旅战陈之事,夏侯渊让他读《项羽传》和兵书,他不肯,说“能则自为耳,安能学人?”夏侯渊让夏侯称读《项羽传》,夏侯称用项羽拒绝项籍的方式拒绝夏侯渊。可是夏侯称并没有读《项羽传》,他从哪学到的项羽顶嘴的办法呢?这个bug把传记作者暴露了。在这里,《项羽传》既是情节道具,又是写作模板,我们看到项羽传记的两种的可视化案例一起可视了。


宋元以后,项羽传记得到了新的可视化机会,它进入了绘画领域。这个绘画主题一般被称为“牛角挂书图”,牛角上挂的书,就是《汉书》的《项羽传》。比如唐寅在他的这幅画的题诗中,提到的“汉编年”,所指就是《项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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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葑田行犊图》 上海博物馆藏


这个绘画题材来源于《唐书·李密传》。李密年轻时,有一次骑在牛背上,牛角挂着书,手里翻着书,他且行且读,恰巧给杨素看到。杨素询问所读何书,李密回答是《项羽传》,这让杨素对李密留下了深刻印象。《项羽传》在这个叙事中是一个特别的道具,正是《项羽传》引起了杨素对李密的兴趣,又通过杨素,李密得与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就是那个像项羽的人结交。因此在整个《李密传》中,牛角挂书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关节,后来在艺术史上,它也让《项羽传》成了观赏对象。《唐书》的史臣曰提到,也有人拿李密比拟项羽。李密瓦岗军是隋唐间重要的军事力量,它以反隋而起,终于为唐所灭,这和秦汉间的项羽政权确有相似。而从这个角度想,“牛角挂书”就有了一种隐喻的味道:李密在读《项羽传》,这不就是现在的项羽在读过去的项羽,或者说预示着项羽的再现?何以杨素一听《项羽传》就对李密发生兴趣,原因就在于他了解这层隐喻,或者说史臣让杨素了解了这层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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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老师总结说,项羽这个人,项羽传记的内容,以及项羽传的物质实体本身,它们在项羽身后仍然能不断被我们看到、观赏到。下面我们要回到《项羽本纪》的文本,尝试从文本中找到项羽有不断现身能力的原因。


舞台:时间与空间

于老师指出,除了少量后人增补的内容,《史记》基本被视为个人独创作品。但尽管如此,《史记》各篇风貌也是有很大不同的,这种不同有时甚至甚于后代那些递修或者书成众手的纪传史。这种不同一方面是史源造成的,一方面恐怕也是,太史公对心有戚戚的传主,往往有特别的设计。《项羽本纪》就属于后者,


《项羽本纪》的时间轴特别短,项羽死前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也就是这个人在历史舞台上仅仅登场了八年。七十余战,这又说明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主要事件性质特别单一,但七十余战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打,那就是说空间非常之多。如果不去做特别设计,只把八年、几十个战斗地点和战况写清楚,那么得到的就是下面这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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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和《项羽本纪》平行的八年里《周勃世家》发生的事。我们可以说《周勃世家》是主要依托档案写成的而《项羽本纪》不是,也可以说《项羽本纪》是舞台剧的写法而《周勃世家》不是。所谓舞台剧的写法,就是搭建舞台,所谓搭建舞台,就是切出一两个特定的时间、空间,好让传主在这个时空登场,他要有动作,有台词,高级一点的话,还要有配角。这些要素《项羽本纪》都有,而且不止于此。


围观者和我们

于老师表示,写战争戏,很容易想到主角是我方,配角是敌方。巨鹿之战是项羽的成名作,在写这场战斗时,太史公在敌我之外,还设计了一批闲人,就是诸侯军。诸侯军就是来看的,来吃瓜的,来作壁上观的,作壁上观这个成语就出自这里。周勃也打过很多胜仗,但是太史公没有派人去周勃那里吃瓜。剧场里的吃瓜人本来应该是底下的观众,但是你把观众席摆到台上,观众就自然会往台上坐了,这是诱观众自我代入剧情最简便的方法,按现在的话说,叫沉浸式体验。观众的视角本来跟着作者的全知视角,现在转为和诸侯军的视角融合,我们于是可以近距离看楚军,感受震撼和惴恐。注意太史公完全没有写敌人的反应,没有写秦军,惴恐、膝行、莫敢仰视,这些都是诸侯军的反应,也就是他要我们观众产生的反应。在舞台上摆上观众的椅子,等于是开放了舞台给我们,而标志着椅子已摆好的,就是作壁上观的“观”字。设想把原文的“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改成“及楚击秦,诸将皆止壁上。”那么诸侯军就成了一个单纯的描绘对象,而不再能提供一个观看的视角,我们也就无法作壁上观,只能坐在台下看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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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本纪》写得最细节化的战斗是垓下之战,这是项羽的收官作。和巨鹿之战一样,垓下之战也不太给敌人镜头,对话主要发生在项羽和从骑中间。从骑就是这场剧的围观者,项羽的战斗就是打给从骑看的,所以他说“愿为诸君快战。”“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吾为公取彼一将。”诸君、公,都是从骑,是围观者,也是我们,是全世界。所以这是一场面对世界的告别演出,而这幕戏的主题是要证明一个论点,就是“天亡我,非战之罪。”项羽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一段逻辑非常严密的台词,我过去从没有被打败过,今日却被困于此,这是用已然的事件推出“天亡我非战之罪”的结论。我下面要快战、三胜、溃围、斩将、刈旗,这是用未然的事件再一次证明该结论。所以项羽下面的战斗就是论证的过程,从骑和我们都是见证人。论证结束了,主角和我们围观者还有互动,他问“何如?”我们要和从骑一起回答“如大王言!”


太史公为什么要这样写?太史公要我们走向战场,站在从骑里,一起见证项羽论证的过程,一起得出他的结论。太史公不能直接给我们结论,因为对他而言,这场战斗中的“敌人”其实是“我方”,这非常尴尬,限制了他的笔墨。当然太史公对汉军也没客气,虽然镜头不多,但镜头一次给了被项王瞪眼一吼就吓退数里的赤泉侯,一次给了项王死后秃鹫一样扑来的五人,并顺便告诉我们赤泉侯之所以为赤泉侯,就是因为他也是分得了狮子一块肉的五只秃鹫之一。太史公在这场大戏落幕后的太史公曰里回归了“正确立场”,但是戏我们已经看完了,他补的话反而有点显得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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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围观者,把全知视角突然转化为见证人视角,拉观众入戏,这就是比较高级的舞台剧技术。《宋书·范晔传》写范晔走法场,让范晔的母亲、妻子、外甥、儿子一个个来骂他,也是一种类似的处理。其实一般史传根本不会写走法场这种内容,一个失败的反叛者只要写“以反诛”三个字就够了,同样垓下之战写“项羽败死垓下”也就够了,一定要做成一幕剧来写,那就一定是要证明作者的什么观点。


台词、背景音和呼应

于老师指出,在现在的影视剧中,英雄人物一出来,经常有背景音跟着放出来,英雄落幕时尤其如此。在前多媒体时代,高端的写手也能意识到背景音的作用,并且能用文字给出音效。《项羽本纪》的背景音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首歌。豪杰义士到了最后时刻先唱首悲歌,项羽如此,《刺客列传》中的荆轲如此,《吕太后本纪》中的赵王刘友如此,《伯夷列传》中的伯夷叔齐也是如此,所以可见让人物通过唱最后的台词自作背景音是太史公常用的技术。后世传记中如嵇康临刑弹《广陵散》,也是一种处理办法。赋诗弹琴不是人人都会的,在《南史》中,年幼的宋顺帝被逼宫时,慨叹“唯愿后身生生世世不复天王作因缘。”此时“宫内尽哭,声彻于外。”而南齐宜都王萧铿临死时是咏陆机写曹操的句子“昔以四海为己任,死则以爱子托人。”同时“左右皆泣。”哭声也是一种背景音效,在垓下一场中也出现了,它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第二声部。在没有第一声部的时候,它也可以充当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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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本纪》极力呈现了项羽的勇,但台词里并没有勇字,全文也并没有一个勇字,好像意外地缺失了关键词。如果用舞台剧的角度去衡量这篇传记,那么确实贴不贴这个标签意义不大,因为勇得演出来,不能喊出来。倒是在《淮阴侯列传》中,韩信谈到了项羽的“勇”,这也是《史记》的一个特色,就是一篇之内、各篇之间常有呼应牵连。《项羽本纪》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和“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也是一组呼应。《陈涉世家》里陈涉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祖本纪》讲刘邦看到秦始皇,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和《项羽本纪》项羽看到秦始皇说的“彼可取而代也!”也是一组呼应,太史公把这三句话分别写进三个人的传记中,其实暗示了他们各自的志趣和分别完成的历史使命。所以《史记》中这部分舞台剧写法的传记,其间的关系非常奇妙。


于老师最后说,项羽是一个被太史公激活的演员,他有他的舞台,就是《项羽本纪》。但这个舞台是开放的,如果你是一个有怨灵崇拜的观众,项羽就来演愤王,如果你是唐朝观众,项羽就穿上近代衣装演李密。如果你要戏中戏,那么可以在《项羽本纪》的舞台下再架上《夏侯称序》和《杨玄感传》的舞台。如果你要看剧照,那么你可以拍下牛角挂书图。项羽自从被太史公激活,就再也没死去过。这个人虽然只在历史上留下了8年痕迹,他的剧却一直在上演,始终在被观看。


在于老师的分享结束之后,还与在场的老师同学针对《项羽本纪》的史料来源、研究路径等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