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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识文献 | 龚鹏程:没有博通,何以专精?

发布时间 :2020/07/21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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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爱因斯坦喜欢拉小提琴,常表演。渐渐,小提琴变成了他的符号之一。还有人写《爱因斯坦小提琴失窃案》之类小说,开他玩笑。


许多科学家都这样。量子论的开创者马克斯·普朗克擅長钢琴和手风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海森堡四岁开始读乐谱,想做音乐家;医学奖得主詹姆斯·艾利森则擅长口琴;化学奖得主弗朗西斯·阿诺德获奖演讲还说过“生命密码就像贝多芬的交响曲一样复杂、美丽,我们却不知道如何书写”这样的名言。


这些,不难理解,"业余消遣嘛,谁没有一点嗜好?"


不,真业余吗?未必!他们有些造诣不输音乐学院毕业生。或者,人家原本就以成音乐家为志愿,没想当科学家。像爱因斯坦自小即梦想成为像帕格尼尼那样的小提琴手,到后来,科学上的成就,也未必便能胜过音乐给他带来的快乐。


人文领域中,近年著名的爱乐人是萨义德。


他以讨论“东方主义”著称,风行一時。但《音乐的极境》足以见证他的音乐素养。从古典音乐、歌剧到帕瓦罗蒂,对以色列禁演瓦格纳、音乐节愈来愈浮滥、音乐与女性主义的关系等等都有论列。


他是音乐系教授或职业乐评人吗?当然不是。只是音乐系教授、职业乐评人、乐迷都要聆听的声音。


同样,德里达的解构论风靡北美,但他除了解构“語言邏各斯”之外,文章多是《盲人回忆录:绘画起源于不可见》《诗歌就是创伤》《被给予的时间:君王的时间》之類。其理论对文学批评、艺术、建筑、法律、翻译等诸多领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是因为他本來就在各领域游走。


罗兰巴特的符号学亦然。其符号学方法,就在《流行体系》的序论中。书则大谈服装诗学、 符号的修辞:流行的理性、 流行体系的经济学、流行时装的历史和历时、流行时装摄影等等。


《明室:摄影纵横谈》他又选择了另一个领域,而且刻意站在“非专业的”观者角度,来感性表达自己对摄影的认知。说产生奇迹的地方不該叫“暗房”而应叫做“明室”。摄影“既非图像,亦非真实,是个新物质:一个不可能再触摸的真实。”


他的行为中,再度出现了这个关键词:业余。


业余,相对于专业。这个"业",看起来是知识性或学术性的,其实不,是职业。凡拥有某种知识、技能,而并不靠它吃饭的,那些以此糊口的人便把他们称为业余,说自己才是专业。


故爱因斯坦、萨义德等人的音乐;罗兰巴特谈摄影、谈流行服饰;德里达谈诗歌、谈绘画,都是业余。


讽刺,恰好就发生于此。许多专业领域的突破,偏偏产生于某些业余。或至少,专业人士不读罗兰巴特、萨义德、德里达这一类人的著作,就会固陋、匠气,不得提升。


你,会不会想起我国绘画史上的"文人画"现象?


文人,唐宋以后忽然涉足绘画。专业画家本来还很自信,认为自己是"行家",当行本色;笑他们那些非行家,画法荒率乖戾,只能叫做"戾家画"。可是结果呢?文人画由异端变成了正宗,打破了专业画家的垄断、扭转了画史的走势。专业,在不专业的文人面前,其僵化固陋之病,显露无遗,毫无还手之力。


一、业余者的挑战


宋元说书人开讲,会先说一段小故事做引子,称为“人话”或叫“得胜头回”。我前面说的,类似于此。


入话,是要诱引大家来思考几个问题。


(一)现在大家都强调专业、专精。可是,为什么愈高端的专业学科或领域,愈常看到除了专业之外还精通其他多个领域的大咖?


(二)前面说到的这些人,显现的,是在许多领域间悠游愉悦的状态。好像不太费劲。不但跨界去谈这谈那不显得费力,他们在自己成名的领域,也很少出现一般形容专业学者的那些词汇,如钻研、苦读、苦心孤诣、专心致意、深入、心无旁骛等等。仿佛爱因斯坦只是在拉小提琴之余,玩似的,就成了大科学家。这种印象,或许未必真实,但他们与专业人士生命状态之不同,一乐一苦,却甚显然。为什么会这样?


(三)这些人,身上当然也都挂着专业标签,哲学家、医生、某科系教授、某领域之大师等等。故他们跑到那些专业之外的领域去,常被称为业余、玩票、踢馆、抢地盘。可是,专业的先生呀,您的地盘怎么就能被抢了呢?不专业的人,怎么就能比在这领域沈潜了一辈子的人更懂你这专业,而且更获社会认同?


(四)这种例子,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可以无穷举示下去,乃是常态。可为什么专业人士死不承认,最多只愿意把兼擅多个领域的人视为变项、例外、天才,或者直接嗤为骗子? ⏤⏤我在这领域钻了几十年,才懂得这些。你随随便便跑进来溜哒溜哒,就说你也懂,甚至还夸口能胜过我,不是骗子或疯子,是什么?


其实,不愿(其实是不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专业人士才真是呆子。固守于一个专业化洞窟里,不肯出来,非呆而何?


二、专业社会的崩解


任何社会笨人都占多数,故呆子本来就多。但喜欢成为专业化呆子,并提出理论予以巩固之、提倡之的,除了后文会介绍的现代专家外,古代亦颇不乏。


例如被胡适、顾颉刚推崇备至的清朝章学诚,就是骨灰级的呆子。


他向往春秋以前的社会,说那个社会是知识跟职业(官职)结合的,学什么就干什么,父子代代相传。春秋以后,封建体系松动,王官失守,知识和技术才随着贵族制解体而流向民间,出现孔孟名墨道法农兵等诸子百家。


前者,阶级僵化、知识被封闭地单线传承、学术只掌握于官方、没有个人性、也没有学术思想自由。他却觉得好,大夸这是"公而无私";然后大骂后者,反对祭孔。因为孔子有教无类、开启了私人讲学与著述之风,打破了"官师合一"的局面,也打破了他"学在王官"的美梦。《中庸》所说为学次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成为后世读书人的行动准则,亦令他愤懑不已。


章学诚本来学问固陋、读书不多,故他想回到一个简单、有规矩的社会,情有可原。


可是他没想到:思想的本质是自由,怎么可能长期受限于官方和职业?思潮涌动,堤坝终究会被冲倒,周朝封建体制到春秋的发展,就是明证。


另一个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套想法,其实最合乎统治者的脾胃⏤⏤虽然我不愿意说他心术不正,但他期望能成帝王师,为"安天下"而出的思路,却恰好为巩固统治提供了绳枷。


事实上不用你提供,统治者自己就会动手。


春秋战国思想之大繁荣,很快就被秦始皇认为是"群言淆乱",因而下令焚书、坑儒、禁百家语,回到"以吏为师"的型态。


思潮涌动,秦始皇的堤坝当然又被冲倒了。


可是汉朝匆匆建立在秦的基础上,因循大于变革,并没能痛改前非。如法律,就大体延续了秦的严刑峻罚。学术,也延续着秦朝的博士制度。国家设立五经诸子博士,一经一家,称为学官,由他们招收博士员生弟子。


这种官师合一的专业化教育,形成的,当然还是知识封闭、单线传承、学术掌握于官方、没有个人性、也没有学术自由的局面。强调家法、师法、专业。


研究《尚书》的,不研究《诗经》;研究《春秋》的,不研究《易经》,五经各有专家。而所谓研究《诗经》,卻还要看是齐、鲁、韩哪一家;读《尚书》,则要看是读欧阳高、夏侯胜还是夏侯建的。连《论语》都有齐、鲁之分,根本没有统一的本子。


自己这么封闭,画地为牢,各占地盘,互不相让,还不许私学来竞争,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不幸,思潮涌动,堤坝还是被冲倒了。


一方面是私学势力越来越强,一方面专业逐渐走向兼通。到汉末,官学就几乎全被私家取代了,郑玄、王肃之类遍注群经的通儒比比皆是。过去说通一本经书都很难,非常专业,人不可能博通五经。现在,再说这些话,大家都要哈哈笑,怜你坐井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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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博学的传统


后来的形势,像水。冲开黑暗的闸门以后,就要流向江、流向海,愈来愈宽广。


由五经而九经、而十三经、而十三经注疏、而新十三经、而十三经新注、而佛藏道藏、而千经万卷。都要看,都要懂。


所以你说李白、杜甫、韩愈、王安石、苏轼、朱熹、王阳明、顾炎武、黄宗羲、王船山......,谁是什么专家?谁不博极群书?


即使是清朝的“汉学”家,也是遍注群经的,如赵之谦写的匾额那样:“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


西汉那种只懂一经、自负专业的情况,再也没了。


五千卷,看起来夸张,然而它原是实数,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类词语还不一样。所以《三国遗录》记载曹丕建一书阁,就说:"读书五千卷,许登阁观书。"后来《北史》說崔儦也大署其户曰: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大概都以读五千卷书当一个好学者的基本数。


由五千卷一万卷这类词语的流行,便可看到大家对学者、文人之认定乃是通博而非专业,所谓"一事不知,儒者之耻"。


前面讲过,西漢猶存暴秦专业遗风,东汉就渐渐改过来了。所以扬雄《法言》说:“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王充《论衡·别通篇》也说:“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 崔瑗《河间相张平子碑》则称赞张衡“一物不知,实以为耻。”


人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懂,但不能不以“尽量多懂一些”來自我要求。若你不自我要求,那就只好等着迎接別人的恥笑。前些年,夏衍被吴晗损:“你还当文化部长呢,这一点都不懂!”就是一例。幸好夏衍知耻,发奋用功,每天抽出一小时读《資治通鑑》《二十四史》。


现在学界不知羞耻,且居然以可耻为可贵,固陋鸣高。强调专业,要目不斜视,一门深入。打定了一生就画地为牢,在这小小的、最好是旁人无暇或无意经营的畸零地上了此残生。


他们一辈子不能走出学院这个小圈子里某某专业的更小的圈子,出去了,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只能被别人笑话。


四、复活的专业格局


例如中文系。横的,划分为"语言文学""文学"两大块。前者再分为语言、文字、文献。语言又分语音、语法,或古代汉语、近代汉语等等。文学呢?分为古代、近代、现代、比较文学、文艺学等等。各有教研室,统属其教师、课程和学生,分疆划域,不相联通。


学生之理想则是:本科专业,考研专业,读博,进高校或科研机构继续做专业、教专业。一辈子做训诂、一辈子做现代文学、一辈子考古、一辈子做古汉语、一辈子做戏曲、一辈子、一辈子......


我见过一位先生,是研究文学的。聊起唐吉轲德与罗宾汉,说不懂,只研究中国文学。乃谈平江不肖生、王度庐,则说近代武侠这些都没听过。谈古代的《水浒》杂剧、叶子戏,也说不懂,只研究六朝。那么,六朝志怪如何?不懂,只研究诗。乐府诗《少年行》《游侠篇》等也很有趣。亦不清楚,主要是做陶渊明。啊,太好了,龚自珍诗"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已成近代一大公案,正好请教。" 不知道,我是专门研究陶诗版本的",他非常自负地说。


为何自负?因为学科设置、教育体系即是如此。他自觉非常完满地达成了学界甚至是国家对他的要求,也因此得到了学位、职称、专家待遇,有饭、有房、有舞台、有徒众有学生、有社会地位、可评奖、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然后复制学生,一代繁衍一代。每个学科都如此。与秦汉博士招收博士员生弟子一模一样。


与此相对应的,是专业化的社会职业。工程师、医师、教师、律师、会计师,都是专业,有时只从某大学专业毕业还不行,還需要再考证照。


五、近代专业化教育的发展


一百多年前,1908年白璧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就痛批当时流行的德国趋势。 说:人类精神(the human spirit)已走向极端。科学实证主义传播甚广,某些教育机构正成为科学大工厂。 学位制度,对好学深思之士毫无促进作用,只鼓励在研究工作中展示出娴熟技术的人。 古代人文经典研究的德国化,不仅对经典本身是毁灭性的打击,就整个高等文化说,亦是一大灾难。


依他看,德国化的学风“鼓励人放弃一切自发的思考,仅在某一小块知识领域当别人观点的纪录或仓库”“情愿把自己的心灵降低到纯粹机械功能”。 其毛病,一在只重视材料,运用考证去达成知识之累积; 二在专业分工,造成切割。


他说的,是工业社会逐渐把学校工厂化的趋势。这趋势,发轫于欧洲,打破了原有的人文精神教育体系,然后延伸到美国。他想抵抗这股歪风,故起而提倡新人文主义。


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之后,随着大机器的广泛使用,分工愈来愈细,不得不逐渐专业化。因为一个工人只能管他那一部分,不可能掌握全部生产流程和內容。到19世纪60年代,生产日益集中,出现了辛迪加、托拉斯等各垄断组织,又进一步加速了国家的专业化的发展。美国也在这条路上走,故引來白璧德之批评。


可是从20年代末起,产品专业厂已过渡为主机厂或组装厂,一个厂主要只承担这种产品的装配和完成少量的工艺加工及关键零部件的制造。二次世界大战前夕,零部件专业化和工艺专业化基本定型。


教育,配合这种工业发展趋势,也全面专业化。


以现代广泛运用的利伯曼“专业化”标准来说,所谓专业,一是范围明确,垄断地从事于社会不可缺少的工作;二是运用高度的理智性技术;三是需要长期的专业教育;四是在专业自律性范围内,直接负有作出判断、采取行为的责任;例如法院,由法官检察官律师说了算,医院就由医师说了算。


这整个核心就是专业化人才,人才的培养则靠教育。


二十世纪便因此逐渐成为专业化教育的时代。大陆五十、六十年代以来强调发展工业,配合计划经济而形成的专业化教育,乃是它最耀眼的成果。


改革开放以来,此一格局不但没有打破,反而因商业大潮、经济发展、法治建设等各种需要,引进专业经理人、法务专业人才、人力资源发展等概念,人文、社会、商企领域也开始强调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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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专业化教育的修正与改造


换言之,白璧德之类人士的担忧和反抗失败了。


白璧德的主张曾影响中国吴宓、梁实秋等人,看来他们在中国也失败了。


不,抵抗一直存在。错误的事,不会因为做久了就变成对的。相反!刚开始,新潮流来了,大家一窝风地学着做,享受如吃了特效药的激情。吃得愈久,对特效药的依赖愈甚,可是对特效药的毛病也愈来愈了解,自动就会开始设法改善,未必是听了哪位前辈的话。


因此,白璧德之后,美国推出了各种改造、改善专业化教育的方案。它们从各自的体会出发,不一定沿着人文主义的道路。


一种是强调经典教育。不论任何专业,都需要由经典出发,经典作为人面向未来的共同基础。芝加哥大学在这方面的作为,很受称道。


一种是发展核心课程、通识教育。特别是文、理两大领域在现今教育体制下,已经分裂成两个世界,无法沟通、不能理解。所以需要在所有专业课程中确定一些核心知识,做为大家可以沟通的交集。这方面,哈佛大学是领导。


一种是整体人教育,又称全人教育。認為教育的目的不仅是培养孩子的智力发展,更是他们的社会、情感、身体和精神的成长。故教育重点从專業转到“全人发展”,关注个性化教育。突出艺术、音乐、守时、整洁,并融入创造性、自发性、自我表达、诚实和团队合作中。


一种是把大学和研究生教育分开,大学只做通识教育,研究生阶段再做专业培养。例如新闻系,大学读新闻写作、编辑采访这些课有什么用呢?政治经济社会法律历史艺术,什么都能不懂,能采访什么相关新闻?所以专业的技术训练,都可推迟到任职单位去做职前培训,或到研究生阶段再来学。


一种是发展科技整合。让不同的专业学者交流、合作,把各学科已断裂的关系重新整合起来。


这些,目标都是想拯救专业教育的。设想之方案,则都是通博:打破专家型窄而深的形态,走向交流、交叉、沟通、共识、整合。


目前这些尝试有些已失败了。例如一种学科自助餐式的博通计划,想以大量选修课冲淡专业化气氛。但美国家卓越教育委员会1983年发布国家危机(A Nation at Risk)报告,认为学校已成了自助餐厅,选修课多达50%。可是共同课和选修课无所不包,个人财务、单身汉生活、健康等等与"跨学科"混为一谈,导致教育系统失败。


可见专业已久,吃错药几十年,要如何改造,还需费点思量、花点时间。


但21世纪情況毕竟跟20世纪很不相同了。专业化教育转向博通,是不转也得转。


巨大的社会、技术和环境变化,再度令“跨学科学习”成为新的教育体系和重新讨论教育目标的关键:专家型人才已不能应付新时代了。


因为快速的全球化过程,带来了新的机遇和风险。团队学习和复杂的通信能力正成为新的生存工具。移民比例激增,又改变了教室和社区的人口结构。媒体和贸易也让遥远地区的人和文化接触愈來愈多。人们打开了新形式的跨文化学习和交流,同时也产生未知的恐惧。


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近年发布的教育框架因此称为“跨学科教学的教育机会”。例如生物学的许多分支,将融入生物物理学家、化学家、计算机科学家、工程师和数学家,合成一个研究团体以解决广泛的科学和社会问题。这些社会和技术的转换與整合,必然出现一代新型的学习者。他们是能够访问和过滤信息数字化、跨空间壁垒、文化和语言协作、利用新的环境调查机会、参与政治和艺术表现的“新千禧年一代”“全球主管”“环境盟友”“做好职业准备”的人。


这样的21世纪的学习者和专家,将明显受益于其跨学科能力而非专业。


有能力的学生,要学会像历史学家、科学家和艺术家一样思考。也要求能够通过跨学科的视角和趋势,理解特定问题的互联性和更广泛的主题。


故美国希望通过创新(Innovation)能力导向、国际化(Internationalization)和多学科交叉(Interdisciplinarity)构建“三一”培养体系,实现硕博贯通,加强课程的前沿性和交叉性。


七、落伍的现实、无未来性的眼光


我国的教育,早期学德国、日本,中间学苏联,再则学美国。底子和结构是工业化、专技化、职业化,加上了秦朝的老传统。


但美国既然已对专业教育多有反省,我们也不能不受影响,故经典教育、核心课程、通识教育、全人教育、科技整合、跨学科、跨文化都有人提倡,并参与到现行教育体系中。零星推动,也有二三十年光景了。


可是效果远比美国差。


例如学位,我们其实已有非常明确的区分:专业学位(professional degree),与学术型学位(academic degree)不同,培养规格各有侧重,培养目标上各有明确的定位。


专业学位的特点是与职业性紧密结合。获得专业学位的人,不从事学术研究,而是从事具有明显职业背景的工作,如工程师、医师、教师、律师、会计师等。

然而,分是这么分,实际上混为一谈,什么科系都朝专业学位方式培养,大學等於技校。工程师、医师、教师、律师、会计师之类技术人才,社会认知和自我感觉,比学术型学位的科系和人才还要高、就职条件还要好。


利禄驱使,当然至今仍是专业导向挂帅,大学变成了工厂,或替工厂做职前人力培训。


毕竟,人无远虑,眼前的好处都还没拿完,21世纪的学习者和专家该如何具有多学科交叉能力,就还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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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道与器:君子和工匠之分


可是“专业学位”与“学术型学位”的区分,正显示了大家心底其实很明白“专业”是怎么回事。


"专业学位“指的是获得了一种知识技术,跟"学术"原是两回事。而这种区分,乃是千古不变的。


前面曾谈到孔子、谈到春秋战国。


周朝"学在王官"时,学问跟王权、职业结合,世代相传。养马的养马、打铁的打铁、观天象的观天象、奏乐的奏乐。说得好听,叫做有"匠人精神"。其实历代相传,碰上了儿子不争气,不是这块料,其艺就只好减色、失传或濫竽充數,情况跟帝制之皇位相传是一样的。侥幸有一两位能奋发图强或天资特别明敏的,终是少数。且纵使能传下去,其学理的部分也必然丢失,只技术上略存旧日典型而已。《汉书·艺文志》说周衰以后,王官之学的百工技艺流入民间,可是精义尽失。例如音乐,"世在乐官,颇能纪铿其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说的,即是这个道理。


孔子就是理解到此,故大开平民教育之门,有教无类。培养的,不再是匠人、技师,而是君子。君子与技师不同,"君子不器",他本身就不是制器的工匠,所以人格上也悠游博通,不像专业人士那样只有一孔之见、一技之长。


从此以后,君子为学,都讲道、讲博通,都耻于仅有一技一器之能。凡把学术跟王权、职业、百工技艺结合起来的,也都遭到鄙视。如班固嘲笑汉代所谓经学兴盛只是"禄利之途使然";朱熹说学校已是官学,故不能不改办书院,皆是!后来学校遂直接分成两类,一是学校,一是职校。


即使是官,也要分"官"和"吏"。官要用有通识的读书人,吏则是熟悉业务的专家,以处理刑、讼、钱、量、兵、役、工、灾事务(古代如此,现在如此,外国也如此)。


摆脱了王权、职业、技术之束缚的君子,做学问,才能再回到自由的状态,与学问的本性相契合。所以他宽博自在,悠游自在,不似专家这样孜孜矻矻、辛苦拘谨,精神状态迥不相祭出。


由于他本无专业的界限,什么都要去探究,所以经常被专业人士指为跨界,说是踩了人家的地盘。可是,学问为天下之公器,哪是谁的地盘?历史只能由读历史系的人谈、哲学只能由读哲学系的人想、读物理的就不能研究文学,荒不荒谬?


前面已说过,所谓专业,条件之一即是垄断性,所以才有地盘意识,怕人家来抢饭碗。


之二,是为了显示它的"专业",须有些特殊技术(也就是他们的黑话:专业术语、表述格式、期刊级别)。


之三,是对专业人精神的洗脑,让人愿意为此消磨一生。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啦,"板凳十年冷"啦,"皓首穷经"啦"十年磨一剑"啦都是。


殊不知,专业黑话、江湖切口,一学就会了,远不及天地会洪门的暗语复杂。其他还有什么知识性的专业门槛吗?没有。就算有,也甚低,大学一二年级的知识水平即完全可以应付。


因为事实上,我们现在之所谓学术研究,大量都是教授出面揽活,研究生负责完成的,故水平基本不超过硕士生能力。"研究"不过如此,门槛可知。


而且,知识的门槛,只是天资,例如五音不全的人学音乐费劲、没方向感的人不擅长看地图、花粉过敏的人不适合园艺,此外还有什么门槛?只消具有听说读写及思考之基本能力,什么专业之藩篱无不被立马踏破。


近代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刘师培,在不同学科,如词学、经学、史学、文字学、佛学、各种西方哲学社会学流派中自由转换,中间几乎连过度的时间都没有,不是明摆的例证吗?他们是还没被近代工业化专业教育毁掉的一代,所以还保留了传统读书人博学的态度和方法,完全不被专业所限。自诩专业的人,谁又敢说他们"样样通,样样松"?


倒过来说,博通的人,有時不是在不同专业间游走,而是在一个点上就显示了他的综合与博通。像《红楼梦》的作者是什么专业?都不是,是把无数专业融通起来貫注于这本小说中,故天文命理物事人情、儒道佛,包罗万象。惹得后来各种红学家从各个专业角度去瞎子摸象,揣想不休。


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些人、这些狀況都是难以理解的。


他们或许也想如此,但做不到。才举脚,就感觉处处藩篱,既要紧守着自己的一架子丝瓜,又要注意别去踩了邻家那一畦萝卜,当然荆棘遍地。而老王卖瓜,敝帚自珍,连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都无暇理会了,更别说天地之大、品类之繁。所以他们都说天资和时间有限,不能泛滥,只能谨守一畦一架。


这当然无法做大学问。小鲫鱼到了大海,头晕目眩,不知博通之学另有方法,本不是溪沟里腾挪转侧的那些小伎俩就能行的。


20世纪中期大盛的完形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也早就说过:想理解经验和行为,应由整体看。整体不是部分的总和,反之,整体的各个部分才是由整体的内部结构和性质所决定的。专业人士习惯的"局部观点"以及把局部拼贴起来的做法,根本就落伍且不通,将如孟子所说:"寸寸而度,至丈必谬"。


从做学问角度说,本没有那一畦一架、藩篱与荆棘。忽而鲲鹏万里,忽而瓠落一瓢,忽而养生主,忽而应帝王,精神与宇宙天地相往来,觉得什么儒、道、名、法、农、墨、阴阳各学派之分都还是多余,把学问的全体大用分裂了。


这时,典范是专家、技师、工匠,还是"博学而无所成名"的孔子、"古之博大真人"的老子?


世界当然需要工匠,吾人生活也离不开工匠。工匠能好好传习其技艺,发挥其专业精神,自是求之不得的事。


但凡事皆有其份际,学者上不学孔老圣贤君子,中不管专业学位与学术型学位之分,下又不知时代趋势,偏以工匠专业自居、自喜、自大,岂不颠倒可笑?为捍卫自己一点可怜的自卑式自尊,又编造了许多反对博通、认为博通不可能做到、通人都是骗子的谎言,骗人骗己,更是可悲。


改弦更张,迎接博通回潮的21世纪新趋势,才是正途。陶渊明说得好:"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


在专门化还盛行的时代,请保持对根本问题的理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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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龚鹏程大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