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班研讨

通识课堂丨陈煜辉:一艘船的两种历史

发布时间 :2021/09/21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编者按:

本文是一篇核心通识课程的课后随想,作者为武汉大学化学与分子科学学院2021级大一学生陈煜辉,指导老师是苏德超教授。原文并无小标题,为方便阅读,指导教师加上了小标题。


照片为本文作者陈煜辉


星期一出生

星期二受洗

星期三结婚

星期四生病

星期五病重

星期六死去


 所罗门格兰迪的一生

——英国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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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曾经穿过的那双鞋吗?        

设想某一天,你走进二手商店,看见三岁时穿的童鞋。你并不认得它,但你留有关于它的记忆。你记得在你进幼儿园的前一天,爸妈下班之后把你拉到隔壁市场的鞋店里,挑选出一双粉色的印着盗版卡通人物的鞋子。第二天你穿着它去幼儿园,那天你没有哭。到了第二天,一个大个子用铅笔在鞋上画了只乌龟,你含着屈辱的泪水,一下一下擦着,把卡通人物的脚也擦掉……后来你换上了白布鞋,一过就是十二年;再后来你换上了球鞋、钉鞋以及皮鞋,直到一天走进这间二手商店。你现在能认出它了,它有乌龟的痕迹,它的卡通人物缺了一只脚。


在上面的过程中,这双鞋是不是你曾穿过的那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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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出鞋的历史,你也认出了你的历史           Image        

初见它时,你并不认为它就是你穿过的那双鞋;回忆之后,你将它和从前的鞋指认成同一双鞋。我们能否据此认为,因为你的指认,一秒前后,这双鞋从不是同一双鞋变成同一双鞋?

如果这一说法成立,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将同时处于同一与不同一的叠加态。物或人的同一或不同一取决于你此刻的认定,同一性问题就不再有意义。

我们不能拒斥这个精巧的假设。但在你悟出“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而解脱之前,让我们回到你与鞋子重逢的那一刻,那一刻你认出了它,这意味着它是同一的。


现在我们来到同一性的语境中。在我们认为这一双鞋是同一双鞋之前,我们已经假定这双鞋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发生了改变;再者,我们假定这双鞋“本身”也发生了改变,但这些改变是鞋子“本身”的改变。如果这双鞋能抵御时空改变,它就既没有变化,也没有同一的意义。

而当我们谈论这双鞋子具有同一性时,我们在谈论的是:这双鞋因为什么是这双鞋?为什么是这双鞋不是别的鞋子?


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观察,在你确认鞋子是同一双鞋的前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再把前后的不同视作分立的判断,而是将这两种状态视作一个过程的两端。在你回忆时,你与鞋子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你把鞋子与周遭世界关系的变化,也视作鞋子历史的一部分。因此,对你而言,使一双鞋子成为它“自己”的,也就是使一双鞋子区别于其他鞋子的,是它的历史。你认出它,你认出它是同一双鞋,因为你认出它的历史也认出了自己的历史。

同样的,将这双鞋子与别的鞋子分开的,不是这双鞋子在时空中不变的部分,也不是关于这双鞋子某些不变的概念,而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经历过的历史。对于两块几乎一样的晶体,从微观到宏观分子排列并无二致,我们不能区分哪块是“它自己”,只有它们裂开、挥发,形成不同纹路,其中的某一块才能是“它自己”。

吊诡的是,正是这些改变造就了这双鞋是这双鞋。也就是说,这双鞋在时间推进中越来越成为这双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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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鞋历史的边界:历史就是同一性的展开        

在此,我们让那双鞋子的同一性与那双鞋子的“历史”有了联系。我们便要向下追问,既然这双鞋子在改变中越来越成为“自己”,那么岂不是对它做任何改变都无妨?甚至于,它变成袜子,变成手套,变成帽子,它就具有最纯粹的同一性?

我们追问的是:作为一双鞋子,它的“历史”的“边界”在哪里?

在追问之前,让我们留意鞋子的“历史”。我们之所以认为鞋子是同一的,是因为我们认为能在连续的时空之中,我们以鞋子为参照物建立起鞋子“自身的”参照系,在这个参照系中我们认为它拥有连续的历史,这一历史由鞋子“自身”与其周遭世界关系的变化组成

当我们提出鞋子的历史时,我们便将鞋子“自身”与“外界”区隔开来。但问题在于:当我们确定鞋子“自身”时,我们不就已经确定了这双鞋子之所以作为这双鞋子的原因吗?也就是说,在确认这双鞋的历史时,我们事先已经假定了这双鞋子就是这双鞋。那么,鞋子的历史与鞋子的同一性之间就是一个循环。


物的历史就是它的同一性逐渐展开的过程,相对的,物维持其同一性的整个过程,就是它的全部历史;物的同一性来源于物的历史性,而物的历史性依赖于物的同一性。我们遇到了困境:这是一种同义反复。但这是必要的,我们得知了通过认识某物的历史从而判断其同一性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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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缠绕:人、感觉和概念、鞋子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发现鞋子的过程。这一次,我们将把目光短暂地从鞋子的同一性上移开,但由于同一性与历史的关联,我们也没有太过离题。作为观众的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缠绕着几种不同的“历史”:


一种是人的历史。人的历史可能最符合我们有关历史的观念——人能以语言等诸方式交流,他们的历史是交流、记录、回忆与遗忘的历史。人知道自身与外界有区别,他思考他表达就足以表明这种区别。


一种是感觉或概念的历史。感觉或概念的历史与“时间性”的历史不同——例如当我们说时间具有历史时,我们不能认为时间的历史就是对时间的研究史(霍金的科普著作《时间简史》就是对近现代物理学发展的介绍)。如果有某些东西改变了时间(例如有些宇宙学家认为时间的历史与宇宙膨胀系数相关),那么这东西就是时间的一部分。因此,时间的历史仍然不具“时间性”,我们直接这样表述:时间的历史就是时间——同样地,我们不能认为布朗肖的“美”是最新的美,而柏拉图的“美”是老旧的美。


还有一种是鞋子的历史。这双鞋子既不能被当作表达的主体,又不能仅仅根据共性归结为鞋子的概念。它本不具备历史。这双鞋子只是某些物质按某种顺序排列的凝聚态,因为人的指认而获得了特殊性,从而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因而获得了“这双鞋子的”历史。我们说它是鞋子,因为它符合一般人类认知中鞋子的结构与功能。在我们认同它是鞋子时,它拥有了“自身”,也就开始了鞋子的历史,一直到这一整体不再符合我们所认定的鞋子,它才不作为这双“鞋子”继续它的历史。这种“历史”与这双鞋子所具有的“同一性”具有同等的人造成分。它与人对这双鞋的认知程度成正相关。这种历史在表述上仿照人的历史,它按照人对自身历史的认识,把主体的观念分配给这双鞋这一整体。


物的历史来源于人将物指认为一整体,但物的历史的发展途径不依赖于人的指认。人的指认为这一整体划分了系统-环境的内外分别,提供了其作为某一集合之中的殊相的属性,也就划定了这一特殊物历史的开启与终结。在这其间,它与外界世界关系的变化,就是“它”的历史。

然而,这样的历史反过来对认知中的人做出规定,那就是事先有该特殊物在时间中连续不断存在的前提。倘若只截取头尾,或根据其中一段拓展至全体,都属于间断的历史,这种历史不能保证间断前后物的同一性,也无法否认它。

我们只能把眼睛放在这双鞋子上,始终从这双鞋子的视角记录它的历史。同样,判断它是不是同一双鞋子,也应该这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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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忒修斯之船的检视:历史如何决定物的同一性        

将一双鞋子的一生换成一条船的一生,我们对课堂上忒修斯之船的辩论作一检视。


正方立论


立论1:对某一条船的概念随其形成而定型,概念不变则船同一。


矛盾1:在强调“船”概念的不变性时,混淆“船”的集合与“这艘船”的个体的概念。根本上混淆概念的同一性与实物的同一性。


立论2:这艘船的功能或所有权不变,则这艘船同一。


矛盾2:从这艘船作为船的共性入手,但忽略了这艘船与其他的船的差别。如果这艘船的同一性由这些性质框定,那么这艘船也可以是那艘船。


反方驳论


驳论1:船的自然腐烂造成的改变不让这艘船失去同一性,那么换木板只是造成更大的改变,是同一回事。

未解决问题:自然腐烂属于船“自身”的改变,但更换的零件来自外部,船由整体与组成的木板构成。欲证明腐烂也没问题,需要证明内外之分不存在。


驳论2:度的理论:更换一点之后的船还是同一艘船,可以通过有限次操作传递同一性。


矛盾3:当达到不可接受的标准时,虽然与前一次同一,但根据度的理论,那一次与第一艘不同一。出现矛盾,因为该论在根本上也不认同全部换掉可以接受,其同一的传递只是一种修补。


我们对同一性的尝试,往往在两个地方形成矛盾:一是用共性的或者概念性的“船”代替特殊的以及具体的某一艘船,从而提前把船的同一性放入论证前提中;二是将船的历史简单地视作人的约定,这让船的历史随意而不确定,也就让消解了同一这一概念的意义。简而言之,我们需要谋划的,是一种特殊的、将船当作“主体”的、连续的历史。


对忒修斯之船,我们能说些什么?我们关注的问题在于改装之后的船是不是之前的这艘船,换句话说,这艘船的历史是什么?我们能否完整地叙述这艘船作为一艘船的历史?而这种叙述是否具有合理性,它是间断的还是连续的?


按照时间的顺序,我们将可以这艘船的历史列成两张年表。这种形式自然无法为我们提供连续的历史,但这体现着两种不同的历史观念,由这两种历史叙写的原则,我们能看出,在关于忒修斯之船的辩论之中,双方的立足点。现借用两张年表的格式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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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一

S船

于xx年xx月xx日xx时,组装建成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入海试航

于xx年xx月xx日xx时,航向xx地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参与xx战役

于xx年xx月xx日xx时,xx零件损毁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卸下xx零件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安装xx零件

……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因失修报废

于xx年xx月xx日xx时,送往xx船厂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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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二

S船

于xx年xx月xx日xx时,组装建成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入海试航

于xx年xx月xx日xx时,航向xx地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参与xx战役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在航行中损毁

于xx年xx月xx日xx时,xx零件被送往xx仓库,其余船体经修理后安上xx

于xx年xx月xx日xx时,其余船体航向xx地

……

于xx年xx月xx日xx时,xx零件被送往xx仓库,其余船体经修理后安上xx

于xx年xx月xx日xx时,最后一件构成船的xx被送往xx仓库

(或:于xx年xx月xx日xx时,剩余零件不能成为船)

当我们采用物的“历史”的叙述形式,这两种历史同样合法。只是,按照人的直观认知,第一种历史更加自然——这与反方一开始的直觉同样自然:这艘船的材料组成都变了,自然不是同一艘船。

让我们对正方的观点逐一作诠释,并为它的立场作一示范:

当我们把这堆拼装成一整体的材料指认为船时,这堆材料就作为船这个集合中的“一艘船”开启了它的历史,这一历史一直到它符合船最基本的功能,也即不能作为船的存在结束。只要这一历史存续,我们就认为它具有同一性;在此期间,它所经历的任何改变,都只让它更加成为它本身,而不是可被替代的别的东西

正因如此,在我们未充分了解它的历史之前,我们同等程度地无法充分确定它是否同一。对于不会说话的船而言,它的历史和它的同一性是一个人对它的认知的问题。倘若不在连续的历史中考察它的边界,我们就不知道在被切削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它就同时既可能是同一艘船也可能不是同一艘船,那么同一性便没有考察的必要——也就是双方不值得辩论。

由于物的连续的历史中发生的事件与时间相对确定,不同之处在于对历史的叙述,即对于“它”是谁的界定,也就是对这艘船内外的确定。正方认为,这一界定,应该符合日常的认知,关注的是忒修斯船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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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者让对象的历史分岔

       

在认知过程中,会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当我们一滴水一滴水地数时,我们的认知是连续的;当我们认出大海时,我们在顿悟。但质变或顿悟,它运作的方式已经隐含了对连续性的超越,它不对自己的判断负责,也就是说,它不能提供关于同一性的或正确或错误的辩护。因此,可以言说的,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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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虽说如此,只有通过一刹那的“恍神”,让“第三只眼”越过连续的过程,才能认出大海。一艘船有一艘船的历史,一艘船也可能拥有两种历史,但这两种历史的分岔点,不是别的,正是认出大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