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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识经典 |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

发布时间 :2019/07/19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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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林语堂,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新道家代表人物。早年留学美国、德国,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任教。1945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美术与文学主任、国际笔会副会长等职,于1940年和1950年先后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诸位,兄弟今日到贵校来,以前学生生活苦乐酸甜的滋味,都一一涌上心头。不但诸位所享弦诵的快乐,我能了解,就是诸位有时所受教员的委曲磨折,注册部的挑剔为难,我也能表同情。兄弟今日仍在读书时期,所不同者,不怕教员的考试,无虑分数之高低,更无注册部来定我的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而已。现就个人所认为理想的方法,与诸位学生通常的读书方法比较研究一下。


余积二十年读书治学的经验,深知大半的学生对于读书一事,已经走入错路,失了读书的本意。读书本来是至乐的事,杜威说,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佛兰西也已说过,读书是“魂灵的壮游”,随时可以发现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到了现在,读书已变成仅求幸免扣分数、留班级的一种苦役而已。而且读书本来是个人自由的事,与任何人不相干,现在你们读书,已经不是你们的私事,而处处要受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干涉,如注册部及你们的父母妻室之类。有人手里拿一本书,心里想我将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这实在是一桩罪过。试想你们看《红楼》《水浒》《三国志》《镜花缘》,是否你们一己的私事,何尝受人的干涉,何尝想到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的问题?但是学问之事,是与看《红楼》《水浒》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你们若不能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经济大纲,你们就是不懂得读书之乐,不配读书,失了读书之本意,而终读不成书。你们能真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学、科学的书,读书才能“成名”;若徒以注册部的方法读书,你们最多成了一个“秀士”、“博士”,成了吴稚晖先生所谓“洋绅士”、“洋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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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稚晖


我认为最理想的读书方法,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象到他们夫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们向往不致。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贴,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籍,这是如何的清雅,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易安居士于《金石录后序》自叙他们夫妇的读书生活,有一段极逼真极活跃的写照;她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食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藏既富,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你们能用李清照读书的方法来读书,能感到李清照读书的快乐,你们大概也就可以读书成名,可以感觉读书一事,比巴黎跳舞场的“声色”,逸园的赛“狗”,江湾的赛“马”有趣。不然,还是看逸园赛狗,江湾赛马比读书开心。


什么才叫做真正读书呢?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句话说,兴味到时,拿起书本来就读,这才叫做真正的读书,这才是不失读书之本意。这就是李清照的读书法。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上读书连烟都不许你抽,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轨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现在你们手里拿一本书,心里计算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注册部对你态度如何,如何靠这书本骗一只较好的饭碗,娶一位较漂亮的老婆——这还能算为读书,还配称为“读书种子”吗?还不是沦为“读书谬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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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录后序》


有人说,如林先生这样读书方法,简单固然简单,但是读不懂如何,而且不知成效如何?须知世上决无看不懂的书,有之便是作者文笔艰涩,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读者的程度不合,见识未到。各人如能就兴味与程度相近的书选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者偶有疑难,未能遽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试问诸位少时看《红楼》《水浒》何尝有人教,何尝翻字典,你们的侄儿少辈现在看《红楼》《西厢》,又何尝须要你们去教?许多人今日中文很好,都是由看小说《史记》得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师长,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书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惯了就自然明白。学问的书也是一样,常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遇有专门名词,一次不懂,二次不懂,三次就懂了。只怕诸位不得读书之乐,没有耐心看下去。


所以我的假定是学生会看书,肯看书,现在教育制度是假定学生不会看书,不肯看书。说学生书看不懂,在小学时可以说,在中学还可以说,但是在聪明学生,已经是一种诬蔑了。至于已进大学还要说书看不懂,这真有点不好意思吧!大约一人的脸面要紧,年纪一大,即使不能自己喂饭,也得两手拿一只饭碗硬塞到口里去,似乎不便把你们的奶妈干娘,一齐都带到学校来,来给你们喂饭,又不便把大学教授看做你们的奶妈干娘。


至于“成效”,我的方法可以包管比现在大学的方法强。现在大学教育的成效如何,大家是很明了的。一人从六岁一直读到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通共读过几本书?老实说,有限得很。普通大约总不会超过四五十本以上。这还不是跟以前的秀才举人相等?从前有一位中了举人,还没听见过《公羊传》的书名,传为笑话。现在大学毕业生就有许多近代名著未曾听过名字,即中国几种重要丛书也未曾见过。这是学堂的不是,假定你们不会看书,不要看书,因此也不让你们有自由看书的机会。一天到晚,总是摇铃上课,摇铃吃饭,摇铃运动,摇铃睡觉。你想一人的精神是有限的,从八点上课一直到下午四五点,还要运动、拍球,哪里还有闲工夫自由看书呢?而且凡是摇铃,都是讨厌,即使摇铃游戏,我们也有不愿意之时,何况是摇铃上课?因为学堂假定你们不会读书,不肯读书,所以把你们关在课堂,请你们静坐,用“注射”“灌输”的形式,由教员将知识注射入你们的脑壳里。无如常人头颅都是不透水的,所以知识注射普通不大成功。但是比如依我方法,假定你们是会看书,要看书,由被动式改为发动式的,给你们充分自由看书的机会,这个成效如何呢?间尝计算一下,假定上海光华、大夏或任何大学有一千名学生,每人每期交学费一百元,这一千名学费已经合共有十万元。将此十万元拿去买书,由学校预备一间空屋置备书架,扣了五千元做办公费,(再多便是罪过),把这九万五千元的书籍放在那间空屋,由你们随便胡闹去翻看,年底拈阄分配,各人拿回去九十五元的书,只要所用的工夫与你们上课的时间相等,一年之中,你们学问的进步,必非一年上课的成绩所可比。现在这十万元用到哪里去?大概一成买书,而九成去养教授,及教授的妻子,教授的奶妈,奶妈又拿去买奶妈的马桶。这还可以说是把你们的“读书”看做一件正经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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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中)、鲁迅(右一)等合影


假定你们进了这十万元书籍的图书馆,依我的方法,随兴所之去看书,成效如何呢?有人要疑心,没有教员的指导,必定是不得要领,乱杂无章,涉猎不精,不求甚解。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假定,但是成绩还是比现行大学教育好。关于指导,自可编成指导书及种种书目。如此读了两年可以抵过在大学上课四年。第一样,我们须知道读书的方法。一方面要几种精读,一方面也要尽量涉猎翻览。两年之中能大概把二十万元的书籍,随意翻览。知其书名、作者、内容大概,也就不愧为一读书人了。第二样,我们要明白,学问的事,决不是如此呆板。读书必求深入,而欲求深入,非由兴趣相近者入手不可。学问是每每互相关连的,一人找到一种有趣味的书,必定由一问题而引起其他问题,由看一本书而不能不去找关系的十几种书,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以升堂人室,研究既久,门径自熟;或是发现问题,发明新义,更可触类旁通,广求博引,以证己说,如此一步一步的深入,自可成名。这是自动的读书方法。较之现在上课听讲被动的方法,如东风过耳,这里听一点,那里听一点,结果不得其门而入,一无所获,强似多多了。第三,我们要明白,大学教育的宗旨,对于毕业生的期望,不过要他博览群籍而已(Be a well-read man),并不是如课程中所规定,一定非逻辑八十分,心理七十五分不可,也不是说心理看了一百八十三页讲义,逻辑看了二百零三页讲义,便算完事。这种的读书,便是犯了孔子所谓“今汝画”的毛病。所谓博览群籍,无从定义,最多不过说某人“书看得不少”,某人“差一点”而已,哪里去定什么限制?说某人“学问不错”,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哪里可以说某书一定非读不可,某种科目是“必修科目”。一人在两年中泛览这二十万元的书籍,大概他对于学问的内容途径,什么名著、杰作、版本、笺注,总多少有一点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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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


现在的大学教育方法如何呢?你们读书是极端不自由,极端不负责,你们的学问不但有注册部定标准,简直可以称斤两的。这个斤两制,就是学校的所谓“七十八分”“八十六分”之类,及所谓多少“单位”。试问学问之事,何得称量斤两?所谓英国史七十八分,逻辑八十六分,如何解释?一人的逻辑,怎么叫做八十六分?且若谓世界上关于英国史的知识你们百分已知道了七十八分,世上岂有那样容易的事?但依现行制度,每周三小时的科目算三单位,每周二小时的科目算二单位,这样由一方块一方块的单位,慢慢堆叠而来,叠成多少立方尺的学问,于是某人“毕业”,某人是“秀士”了。你想这笑话不笑话?须知我们何以有此大学制呢?是因为各人要拿文凭,因为要拿文凭,故不得不由注册部定一标准,评衡一下,就不得不让注册部来把你们“称一称”。你们如果不要文凭,便无被称之必要。但是你们为什么要文凭呢?说来话长。有人因为要行孝道,拿了父母的钱,心里难过,于是下决心,要规规矩矩,安心定志读几年书,才不辜负父母一番的好意及期望。这个是不对的,与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恋爱女子一样的违背道德。这是你们私人读书享乐的事,横被家庭义务的干涉,是想把真理学问献给你们的爸爸、妈妈做敬礼。只因真理学问,似太渺茫,所以还是拿一张文凭具体一点为是。有人因为想要得文凭学位,每月可以多得几十块钱,使你们的亲卿爱卿宁馨儿舒服一点。社会对你们的父母说:你们儿子中学毕业读了三十本书,我可给他每月四五十元,如果再下二千元本钱再读了三十本书,大学毕业,我可给他每月八九十元。你们的父母算盘一打,说“好”,于是议成,而送你们进大学,于是你们被称,拿文凭,果然每月八九十元到手,成交易。这还不是你们被出卖吗?与读书之本旨何关,与我所说读书之乐又何关?但是你们不能怪学校给你们称斤两,因为你们要向它拿文凭,学堂为保持招牌信用起见,不能不如此。且必如此,然后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处于今日大规模制造法(Mass Production)之时期,不能不划定商货之品类(Standardization of Products)。学问既然成为公然交易的商品,秀士、硕士、博士,既为大规模制造品之一,自然也不能不“划定”一下。其实这种以学问为交易之事,自古已然。子张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关于往时“生员”在社会所作的孽,可参观《亭林文集·生员论》上中下三篇。)


到了这个地步,读书与入学,完全是两件事了,去原意远矣。我所希望者,是诸位早日觉悟,在明知被卖之下,仍旧不忘其初,不背读书之本意,不失读书之快乐,不昧于真正读书的艺术。并希望诸位趁火打劫,虽然被卖,钱也要拿,书也要读,如此就两得其便了。

(文字:《有不为斋文集》,人文书店194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