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左一)
与致极学院执行院长王胜(右一)对谈中
何为理想的大学?何为博雅教育?古今中外,无数的学者、教育家曾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入的探讨。
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教育家纽曼眼中,大学是致力于培养通达、有修养、有见识的绅士之地;在洪堡的理念中,大学是自由从事“创造性”学问之地,每位学生都应致力探索人类未知的领域;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则认为,大学的终极使命在于对真理的无止境探寻。
带着对理想教育模式的思索,致极执行院长王胜与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对谈中国当代大学里的博雅教育。在他们二人的对谈中,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教育理想的可能性。
大家好,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许纪霖,很荣幸来参加致极下午茶,这个下午茶就是英国式的下午茶。当年英国的贵族每天下午都有下午茶的仪式,这个仪式是他们贵族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为什么?(这种聚会)不仅仅是为了喝茶,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当中,那些博雅之士,他们相互交流思想、艺术、文学和情感。很多精彩的思想都是在下午茶里面产生的。今天很高兴和王胜院长一起聊聊博雅教育。
王胜:多年来你研究中国的知识分子,对不同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独特的研究,您对民国的知识分子情有独钟,您为什么有这样的偏好?
许纪霖:我们从下午茶讲到民国知识分子。我先讲一段小故事,民国北平城有一个很有名的太太沙龙,沙龙的女主人就是林徽因。林徽因家里每天下午都有一场英国的下午茶,当时北平文学界、学术界最有名的这样一个令人神往的场所。来往的都是北平当年最著名的教授,还有一些文学大家。当时很多像沈从文、萧乾这样的大家,他们也是在参与了沙龙之后,被林徽因肯定,从而崭露头角。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博雅知识是在沙龙里面产生的,而民国恰恰具有这样一种风采。
▲林徽因(左二)
民国有个特点,文化和政治是不同步的。往往在政治乱世的时候,文化上有时候恰恰是一个盛世。历史上都是如此,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都是这样,民国又是一个力证。
所以我自己做文化,做知识历史研究,民国的人物很多都光彩夺目。历史学家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假如你能穿越,你愿意回到哪个朝代?我告诉大家,很多历史学家愿意回到宋朝,特别是北宋。但是我每次都是回答说,我愿意回到民国,因为这不仅是我自己的研究的对象,而且是我内心向往的这样一个时代。
王胜:民国的知识分子,他们所在的大学是怎样的呢?他们的大学又是如何保护他们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使得他们的精神和品质得以传续?
许纪霖:讲到民国就会想到北大、清华,这是民国最顶尖的学校。在物质条件最匮乏的时代,竟然出现了一个神奇的学校——西南联大,由北大、清华、南开组成的西南联大,它时间很短,不过七八年的时间,这样一个大学竟然诞生了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0多位院士,还有无数个人文大师,这是令人非常惊讶的一个大学。
a. 民国大学特点一:学风纯粹
那么这和民国有什么关系呢?一定是有关系的。这个关系在我看来,当时的人都比较纯粹,就是无论对学问还是对人都很纯粹。
当年有一个西南联大的学生写了一本书——《未央歌》。《未央歌》被称为台湾的青春之歌。我就去看《未央歌》,我父亲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某种意义上西南联大也是我的父校。
我去读《未央歌》想了解父亲当年的生活,感觉好像不可理喻,(我心想)那个时候的学生怎么这么单纯,这么纯粹?事实上不是《未央歌》单纯,而是我生活在一个比较复杂的年代,不能让你太单纯、太青春的年代。
所以我看《未央歌》,看西南联大,好像看神话一般,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的感受,但是这(些历史)是真实的。杨敬年先生回忆当年西南联大的生活,他说当时到了晚上,煤油灯就要暗了,学生还在宿舍里激烈地讨论学术的问题,这就是我称为很纯粹的东西。
b. 民国大学特点二:多元融合
民国是新与旧,中与西相结合的年代;是(观点)激烈冲突,又慢慢融合的年代。因为清朝是旧的,后面是更新的(时代),恰恰民国处于这样一个新旧交融的阶段。不是说民国一片光明,但是民国好在那些最精英的人物,他们把古今中西最好的品质能够融为一身。(他们具有)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气质,再加上他们留学西方,从西方回来又把西方的gentleman那样一种气质和风采,两者结合在一起。
就学问而言,我始终有一个看法:至今为止,民国依然是近代学术的高峰。这个恐怕有一些教授不太同意,认为今天很多的学术的成就已经远超民国。这个不错,但是我指的是一种范式。理工科我不懂,暂且不论,我讲人文学科,今天我们研究依然是在民国,特别是五四这些学者们开创的那些范式的延长线上。你看多少经典都是民国的大师撰写的,我们依然在这个经典的延长线上。
所以你看,中西两者最优秀的品质(结合)恰恰在民国,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下特别有光彩的人在那个时代交汇起来。当然我不是神话这些人物,有时候我跟同学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有些同学说:老师,你把他们想象得太好了吧。是啊,这时我通常引用俄国的一句谚语:鹰有时候比鸡飞得低,但是鸡永远不可能像鹰飞得那么高。民国不是说这些人就是一种十全十美的偶像。但是他们在身上能够体现鹰的气质,凡人达不到的,他能展示出来。
c. 民国大学特点三:个性鲜明
民国最精彩的顶尖的大学:清华、北大、燕京大学、上海的圣约翰大学、交大等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特的风采。当时也没有联考,(学生)可以各学校都去考,没有排名,没有最优秀的(学生)非去清华、北大,没有这个事。今天我们的选择都被所谓的排行榜摆布了,这是最可悲的。
我自己对大学的评价,我一直说有独特风格的大学才是好大学,而不是按照某种排行榜,排行榜从我们专业人士角度来说是最可笑的。按照排行榜选择大学是最可笑的。
比如说美国,不要以为最优秀的(学生)都要集中去哈佛、耶鲁和斯坦福,他们最优秀的学生去文理学院,甚至有的名字你都没有听说过,(但这些学院)恰恰都是美国最优秀学生的首选,因为他们是精英的、贵族的小班教育,而且都有个性。
而我回到民国,民国的大学都有个性,清华和北大就不一样,清华就是美国式大学,很严谨,非常严谨,注重德智体全方面发展,清华人带有明显的清华人性格,凝聚力很强,整个作风很严谨,(有)那种学者范,工程师范。北大就不一样了,北大是人文范,非常自由,非常宽松,爱干什么干什么,让你在非常松驰的氛围里,心灵完全开放,自由选择,这就是北大。所以就说,这两所学校(各有特性),但同样能够培养出一流的人才,甚至是超一流人才。
燕京大学有燕京大学的风格,燕京大学在司徒雷登校长风格的影响下,非常注重服务社会,这是有非常独特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又是另外一种精神,培养专业人士,这种东西(大学风格)都不同。你自己按照个性选择最适合你个性的大学,然后在特殊的氛围下,(你)真的(能)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我们不要以为博雅知识可以量化,有一套模式。博雅知识是不能量化的,甚至博雅知识也是一个复数,从风格而言,有清华的博雅知识,有北大的博雅知识,还有交大的博雅知识。这也解释了民国大学之所以风华绝代,是因为它开的不是一种花,它是百花齐放,各有各的风采。
王胜:您觉得在当今的大学里面,我们应该如何开展博雅教育?
许纪霖:我自己在985大学任教,说实话我内心的想法是,博雅教育的希望在民间。因为今天许多大学,无论是学校还是老师,还是学生,整个陷入一种KPI考核的压力之中,和公司一样,有各种各样的衡量、各种指标来考核你。
今天在体制里面的大学,(有)各种各样拔苗助长的计划,选拔那些苗子给他们特殊待遇,像中学分尖子班一样,各种各样的工程给他们特殊的条件,在我看来这不是最好的方式。
最好的方式是提供一种开放的,像当年的民国的大学,比如西南联大一样,每个人都拥有的土壤。这个(土壤)既是学术土壤也是文化土壤,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形成这样一种氛围,然后让他们自由竞争。
精英是需要竞争的,而且越平等的竞争越好,这样才能相互激励,产生出优秀的人物。
有一句话叫,天才总是成群结队而来,天才不是平均产生的,每年产生5个、10个,不是这样的。天才总是成群结队而来,我们会发现某一届,某个班级特别能出人物,但是某一届某一个班级不行。为什么?因为好的那一届同学之间相互激励,这个相互激励是很重要的,同时激励他们的土壤又是平等的。这一点而言,我期盼中国体制里的大学能够稍稍改变一些氛围,能够用博雅知识培养学生。
▲西南联大成立仅8年,却出了众多两院院士
王胜:您对现在当代年轻人研究比较多,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是00后了,你觉得00后这样的年轻人对我们谈的博雅教育会感兴趣吗?
许纪霖:我自己很幸运,我在78年入大学,1982年本科毕业留校做老师了,差不多(工作)40年了。我的学生从60后开始,现在已经到00后。现在大一、大二、大三学生全都是00后了,我也正在慢慢熟悉了解他们。说实话(我们之间)是有代际隔阂的,那个隔阂从某种意义上是不可跨越的。但是我试图和他们沟通,至少是理解吧。
你谈到能不能在00后那里进行博雅教育?我觉得是完全可能的。为什么?我坚信人性是不会变的。我可能是一个古典的人文主义者,古典人文主义者归根到底相信人性的力量,时代会变,人性不会变。
人总是有一种超越追求,希望自己完美。现在的年轻一代人,我特别注意到一些小女孩,特别喜欢在朋友圈里面,晒自己美容软件美容过的照片,我都认不出,但她们非常喜欢。
虽然她知道这种美是带有某种虚假的(意味),但是她依然渴望。不仅自己欣赏,也希望别人欣赏点赞,这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是她理解的优雅。当然每个时代的人理解的优雅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们依然有对优雅的追求,对美的追求,而不会完全沉浸于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完全功利化的东西。当然她也知道自己实现不了,所以很多人追星,在偶像身上看到自我,为了偶像他愿意献出一切。而且越单纯的人,越有这种单纯的追求。
从这点出发,我们的博雅教育能不能换一个思路,这个思路就是说,不要以我们这一代人固有的对优雅的理解,去灌输给他们。
我们要理解年轻一代,特别是00后,因为他们是在互联网时代长大的。今天的世界很大一部分是由虚拟世界构成的。对我们来说,特别是00后的父母这一代觉得这些匪夷所思,但是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我们要做的工作并不是迎和他们,迎和就没有意义了,(我们)能不能告诉他们或者还有另外一种美,或者说这两种美可以融合。像我刚刚说民国是把古和今,中和西融合起来。想当年在民国保守主义(者)看来,林徽因是大逆不道。过了若干年以后,我们又把林徽因看作是一种优雅,这个道理也和我们看待00后如出一辙。我想如果我们心胸再开阔一点,能不能把我们所接受的那些古典的美,那些优雅和今天00后在B站上展现出来的他们所理解的优雅和美,两者之间促成某种融合呢?
03. 博雅教育有助于培养
年轻人的创业精神和领导力
王胜:当代年轻人的精神追求,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您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们在学校里做博雅教育可能要探索不一样的道路。
我们致极学院希望培养孩子的企业家精神,培养他们的创新精神和领导力上。您觉得这个博雅教育对于培养学生这样的品质会有什么样的促进作用?
许纪霖:我这两年面对企业家,给他们(上)课程讲座比较多。这些企业家实际上都很年轻,90后很少碰到,70后、80后为主。他们非常潮,展现另外一种风采。听课以外,他们自己有各种各样的表演,各种各样展示自己的方式。
你看现在已经成功的70后、80后的企业家已然如此。那你再想想一下90后、00后企业家会怎么样?
但另一方面,企业家精神是值得代代传承的,因为无论时代的变化,企业家精神的内涵是不变的。这个东西,我想是应该传续的。
说到博雅教育的话,博雅在我理解恰恰是可变的那一部分,就是和文化有关的那一部分。当然企业家精神也是一种文化,那种敬业精神,契约精神,这些是不变的。但是每个时代有文化性的东西,这同样是一种契约,同样是一种敬业,可能每个时代企业家所展示出来的个性、风采又有一些微妙的区别。事实上,在我看来有个性的企业家也是最好的企业家。
上周我参加了“《财富》杂志世界五百强高峰论坛”,我有一个演讲。谈的和这个话题有关——“今天头部企业如何面对90后员工?”他们现在基层员工基本都是90后,而且世界五百强的基层员工都是名校出身。这些大企业苦恼的不是老板炒员工,而是员工炒老板。
今天这些五百强的老总想的是,我怎么把这些最优秀的90后留住的问题。我告诉他们说,你们不要以我们的想象去想象他们,我们是匮乏时代过来的人,我们比较重物质,重收入,他们当然也重,但是他们是后物质主义时代成长出来的,你以为高薪能留住他,实际上他们更看重的是自由。
因为独生子女很多是中产家庭出身,他们在物质上没有忧患感,没有不安全感,他们更重视的是自己的个性的展示。
后来我在五百强高峰论坛就讲,你不要以为他们没有理想。他们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实际上他们还有他们的诗与远方。这个诗与远方很可惜,(大部分)到虚拟世界去了,到游戏,剧本杀,追星(里去了),接下来还有到元宇宙(去了)。你看他们所有的梦想最具有创造力那一部分,到那个(虚拟)世界去了。
我说我们要反思一下的话,有没有可能创造一种同样梦幻的环境,至少给那些最优秀的员工,让他们在企业里边同样有一种梦幻感,让他们能够展示个性,发挥自己最大的创造力。你要知道美国的头部企业都是这样的。谷歌这个企业竟然只有30%的人是在赚钱,70%的人负责胡思乱想。这就是谷歌文化——负责胡思乱想,也许70%的人白养了50%的人,很多人的胡思乱想没有什么结果,但是如果剩下有20%的人胡思乱想成功,那创造的财富不可想象。
▲谷歌公司
今天我们要建立世界一流大学或者更宏大的目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但是我想我们的大学首先应先回到民国,把民国大学那些我们认可的精神恢复出来。
这是第一步,当然今天不是民国了,今天是一个网络时代,一个虚拟世界已经融入现实生活的年代,我们需要增加一些新的梦幻的内容来给00后,给他们一种自我满足。
这个东西是需要探索的,需要我们和自己的学生,和00后进行平等的对话,不是我们自我设计,(而是)让他们来信任你,你们一起不断地摸索、对话,而后才能创造出这样一种文化出来。
王胜:现在有一次词叫“共创”。
许纪霖:是的,我理解是三个词:共创、共生、共享。
王胜:今年,我们致极学院刚刚成立,是一个小而精的文理学院,坚持做中国人的博雅教育,培养知中国、懂世界的未来企业家,请您为我们的致极学院送上一句寄语,谢谢。
许纪霖:我认为博雅教育就是创造梦幻的过程,我期待致极学院能够在这一探索当中走在中国的前列。
责任编辑:李猛、雷娇娃
终审:李培蓓、尚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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