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桢(1890.3.7-1974.2.7),字藕舫,浙江省绍兴县东关镇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近代气象学家、地理学家、教育家。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先后担任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中国气象学会理事长、名誉理事长,中国地理学会理事长等职。他对中国气候的形成、特点、区划及变迁以及地理学和自然科学史都有深刻的研究。同时,竺可桢还是中国物候学的创始人。
1936年4月,竺可桢先生担任浙江大学校长,历时13年。
我国大学教育之前途
竺可桢
我国办理大学,有两个问题,最为基本而急需解决。(一)大学的目标是以培养道德为前提,还是以培养理智为前提。(二)大学教育的内容是通才教育,还是技术教育。第一个问题解决,大学里校长、教授、导师人选的取舍,训导教科的安排,即随之而定。第二个问题解决,则重文抑重实,重质抑重量等等纷争,不致再起。试分别申论如下:
一、大学的目标
我国古代传统的大学观念是在培养道德,《礼记·大学篇》开宗明义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谓至善,是君仁、臣敬、父慈、子孝、友信。到宋明两代的理学家,虽有朱陆之争,朱晦庵一派主张“道问学”,陆子静一派主张“尊德性”。但实际两派教人的目标还是一样,即要学做圣人。所以王阳明就说:“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又说:“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程伊川说:“人皆可以为圣人,而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可见我国自古为学,是以明德为目标,圣人为模范。
此与欧洲传统的看法完全不同。希腊哲学家崇拜理智,推崇真理。亚理士多德的《伦理学》书中说:“至善的生活乃是无所为而为的观玩真理的生活。”柏拉图在他《伦理》一书中亦说:“理智者固当君临一切者也。”罗马哲学家西塞禄(通译为西塞罗,编者注),以为人生除满足生养之欲望以外,惟以求真为第一要义。至于知识之追求,是否有益于人生社会,在所不顾。近代欧洲大学,仍保持这种希腊和罗马先哲的精神。
到十九世纪中叶,纽曼主教写《大学教育之性质与范围》一书,尚说大学教育是培养理智,而非培养道德。一般说来,英国的大学教育目的,在于养成一种英国式的君子。但这所谓君子,并非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的君子。而是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的君子。到如今英国的牛津、剑桥,美国的哈佛、耶卢(耶鲁)各大学中导师注重学生的理知方面。而我们大学的导师则注重学生的操行。
欧洲大学起源于九世纪与十世纪之间,当时教育之权完全操之于僧侣之手。一直到十二世纪,要在欧洲各大学任意教课演讲,必须得到教皇或教会所发的执照而后可。大学所以补教会之不足。人们的道德,属于灵魂,而不是属于肉体,不在大学范围之内。大学之分野,是培养理智。近世科学发达以后,理智所包涵的内容,虽大为扩充,文理法商农工医无所不包,但仍不超越理智的范围。
我国大学制度,完全抄袭欧美。如课程表之繁细,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只要是真理的片段,统可以排入作为教材。所请教员,亦只求其有一艺之长,一术之精,初不问其习惯性情之是否怪僻。大学因为能包涵万流,所以成其为大。许多人批评我国大学只教而不育,这根本理由,就在于目前大学制度本来即专重传授理智。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培养道德,不是在讲堂上口讲指画所能为功,必得以行为来表现,以感情来号召。与古代鹅湖、白鹿书院山长相仿,与生徒朝夕相处,方可收砥砺言行之效。目前大学教授担任教科钟点以外,就想作专门研究工作,要叫他们当导师,既乏时间,又无兴趣。所以导师制度行之七八年,毫无成效。
培养道德,家庭社会政府的力量,统要比大学大得多,就是因为家庭社会和政府给与个人的教训多以行为来表现的。社会上贪污盛行,政府赏罚不明,一个纯洁的青年,毕业以后不久就可以为社会所潜移默化。只有培养理智,大学虽短短的四年,他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若是一个大学能彻底的培养理智,于道德必大有补益。
凡是有真知灼见的人,无论社会如何腐化,政治如何不良,他必能独行其是。惟有求真心切,才能成为大仁大勇,肯为真理而牺牲身家性命。如希腊的苏格拉底,意大利的勃鲁纳(布鲁诺),其道德的卓越,足垂青千古,与文天祥、史可法同为不朽。许多人之所以盲从,自私,贪污,卑鄙,只是未能彻底明白事理。中山先生说:“行之匪艰,知之维艰。”王阳明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大学之最大目标是求真理。这可以说是理智的,但亦可以说是道德的,所以道问学,即是尊德性。
浙大校园内的竺可桢塑像
二、大学教育的内容
大学教育的内容,应该注重通才教育,还是技术教育?这个问题,在美国目前争执颇为热烈。这是因为有少数美国教育家,如芝加哥大学校长赫青司等,要补救美国大学偏重专门知识的弊端,所以主张大学要读古代经典,课程要普通化。这虽不免矫枉过正,但其理由亦甚充足。抗战以后著名大学如哈佛,专门学校如麻省理工的教材,统预备加重普通的课程,如国际问题、科学史、文学史等,而减少专门学程。
我国抗战以后,百废待举,需要大量专门技术人员。工业落后,要建立轻重工业,尤非造成大量工程人员不可。在此时,我们大学似乎应该注重技术教育,可是问题不是这样简单。从前清曾国藩提倡兴建实业,设立上海制造局,派留学生至美国学习制大炮轮船以来,到抗战前夕已七八十年,我国科学仍然不兴,实业仍然不振。这其中原因值得我们深加考虑。
一般人以为近代文明即物质文明乃西洋功利主义的产品,这是错误的。张荫麟《论中西文化的差异》一文中说道:“近二三百年西方人在利用厚生的事业上,惊心炫目的成就,使得中国人在自惭形秽之下,认定西方文明是功利主义的文明。而中国人在这类事业的落后,是由于中国人一向不注重功利。这是大错而特错的。正惟西方人不把实际的活动放在纯粹的活动之上,所以西方人能有更大的功利的成就,正惟中国人让纯粹的活动被迫压在实际的活动之下,所以中国人不能有更大的功利的成就。”
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道即真理,西洋人求真理,所以才能发明原子弹,从希腊提磨克列忒司(德谟克利特),到近今荷兰的阜尔司鲍,英国的汤姆生,他们研究原子,决非因为了有什么用处才去研究,而是要晓得自然界物质结构的原委。科学上将来的发明在哪个方向,既不能预料于事先,我们就单从功利主义着想,也得各项科目统加以研究,不能偏废。若侧重应用的科学,而置纯粹科学、人文科学于不顾,这是谋食而不谋道的办法。
我国自战国以来,即有功利主义的哲学。墨子就以能用不能用作为善的标准,《墨子·兼爱》云:“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韩非子更是一位极端功利主义者,所以说:“富国以农,拒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目今我国社会,仍然充满了这种功利主义。大学里边的课程,支离破碎,只求传教零星有用的知识,而不注重理智的培养。大学生认定院系,不问其性情之是否适合,而只问毕业后出路之好坏,待遇之厚薄。选择科目,不问其训练之价值如何,而专问其是否可应用到所选定之职业。
在大学内通才教育与技术教育,理应并重。但在现行教育制度之下,大学课程实有重新厘订之必要。基本科目必须增加,而各系之必修课目必须减少,庶几能达到培养理智之目的。至于训练大量之技术员或低级工程人员以应目前之需要,则可由高等工业、高等农业等学校或大学内另设专修班为之,不必因噎而废食。
大学的最大目标是在蕲求真理,要蕲求真理,必得锻炼思想,使人人能辨别真伪是非。世界的安危全系乎各国人民是否能辨别真伪是非,而尤在乎辨明真伪是非以后,能有毅力以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对于是非争执守中立的人,是没有正义感的人,也就是缺乏真知灼见的人。大学教育如真能使人理智化,则于奠定世界和平的基础,必大有裨益。所以蕲求真理,不但应为我国大学的目标,而亦为世界各大学共同的目标。
(原载《大公报》1945年9月23日第二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