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班研讨

优秀论文 | 突围

发布时间 :2019/11/06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作者:张博瑾

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

2018级1班本科生


指导教师评语:

作者敢于跳出命题论文的限制,通过七部经典中的七个与众不同的有趣灵魂,提炼出了一个新的主题词,并尝试探讨现实中身为“异类”的种种困惑。所谓突围,实际就是破除成见。但作者不是空洞的讨论应不应破及如何破成见的问题,而是通过自己的文章实践了一次如何去破成见的尝试。作为授课教师之一,我亦从中得到警醒。(历史学院副教授 鲁家亮)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食指与中指配合默契,隔着“U”横点两键;尾指一勾,“E”与“I”紧随其后;舌尖轻接上颚,复而落下微卷,于是在窸窸窣窣的键盘敲击声里,嘴唇开合的弧度默然暗示一个意味深长的词语——异类。


只是看到这个词就可以激发人无限的想象力。如远古部落文身冠羽的酋首,举手投足夹带着狞厉;如酝酿了许久终于撕裂苍穹的闷雷,裹挟着山雨欲来的不祥与破坏力;如一场盛大狩猎中遍体鳞伤的困兽,狠狠折断箭矢后发出被彻底激怒的嘶吼。


仅仅念出这个词都可以给人难以言说的震悚。两个音节在唇舌间辗转的须臾,你能看到一种油盐不进的一意孤行,看到一种对通衢大道或温暖树洞的不屑反叛,看到一个轻狂桀骜的笑面,然后一种猎奇的兴奋感覆上心头,窥伺终了却只余惨遭嘲弄的可怜自尊。于是所有亲近、拉拢的念想散如朝露,只余羞恼、焦虑与敌意。


我常常对人类划分族类的标准感到好奇。“为什么会有人种的分异?”“因为决定外貌的基因不同。”“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文化圈?”“因为每一个族群都有各自的集体意志。”“为什么会有对‘非主流’的调侃?”“因为那是一种与主流格格不入的存在。”加上学理的修辞,每一种标准似乎都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理所当然。我曾经对这些标准深信不疑,但当我越来越理解人类自我粉饰的高超本领时,我发现这些巍巍屹立的圭臬背后,其实是再直截了当不过的逻辑——表征不同,所以为“异”啊。

埃贡·席勒作品《死神和少女》

我一直相信人是视觉动物。人不仅会通过肉眼可见的表征对一切事物做出判断,也可以通过其他非直观的形式了解到一切事物的种种,并以他所获取的信息为素材,在脑内加工成一幕幕先入为主的“影片”,构成足以抽象地浮现在自己眼前的“直观”认知。这种认知像是一部起承转合样样兼备,序曲与高潮皆合情合理的戏剧,总是包含着人的自命不凡、自我恫吓与自我感动。在选择规范参照物时,人们不假思索地想到自己,从不想这当中蕴含多少骄矜。既然标杆是自己,那么与自己不同的肯定就是异类,狭路相逢,若是不能将其同化,岂不要来一场血雨腥风?让“离经叛道”之徒回归正轨,无需活得辛苦且颠沛,自己该是多么伟大且慈悲。


我也相信人是最迷信“势众即正义”的动物。被攻讦的往往是少数派,被驱逐的往往是少数派,被抛弃的往往是少数派。真理在谁手里?在大多数的手里;规则在谁手里?在大多数的手里;未来在谁手里?在大多数的手里。如果基于人的这两个特征,“异类”无论如何也无法以最自由的姿态生存于世。相较于那些把他划为异类的人来说,他永远都是一个被评判的客体,难以获得甚至永远不会获得被对方体谅的机会;要命的莫过于他还是少数派,在功利主义中浸淫许久的人们,怎会承认他种种诉求的合理性?


沉默地负重前行尚可在朗朗乾坤下有立锥之地,决绝地剖心明志却只能成为众矢之的坠入阴沟。每一个“异类”似乎都是哈姆雷特,高呼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他不能不焦虑,因为那种千人一面的凝滞与怠惰;他不能不愤怒,因为世人那自以为高明的荒唐;他不能不悲哀,因为人寰的神经错乱。或者说,他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佯装糊涂,袖手旁观。他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和一腔“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孤勇,渴求别开生面,渴求做一只狠狠叮咬昏聩老牛的虻,渴求成为神话里的丰隆,为将覆的时代之车做光明前导。名为“不忍”的情感一手编排了“异类”的宿命,甚至可以说,是“异类”主动走向了自己的悲剧。

《哈姆雷特》剧照

也许你会问我这些有关异类的漫谈和教材所选择的12本经典有什么联系,又与“成人”的旨要有何相干。我不敢说本本皆有关联,但有相当一部分,反映了“异类”对这个世界的深刻思索。庄子逍遥无待,追求人生于世的原初意义,参透众人不可得其“三昧”的超脱之法。最“乖谬”莫若对“无用之用”念念不忘,不系之舟渡水而去,已是惊世骇俗。宝玉对浊臭须眉在清净女儿面前的可鄙耿耿于怀,将忠孝节义仕途经济贬低得一文不值。深知人生空漠,以乡试第七名中举,却遁入空门,一片干净,何尝不是对烟火世界的深刻嘲讽。孔丘不是在宣扬“克己复礼”,就是在宣扬“克己复礼”的路上。舟车劳顿疲惫的不仅是青春逝去的身体,还有青春逝去的心灵。鲸吞蚕食的血腥与蛮横,成王败寇的冷酷与理性,狠狠嘲弄着至圣的温存与恭良。而夫子从不肯将自己从种种折磨中解脱,旧车辄上,新鲜的草木气息淹留。陈涉果然伟丈夫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振臂一呼,正是对统治者出于叵测目的施加于自身的命运枷锁的愤怒打破,是蒙昧中的自我觉醒。而司马迁何尝不是伟丈夫,不屑说那老生常谈的忍辱负重,单是把被正统所鄙的草莽英雄列入“世家”,就需要何等胸襟与气魄。作为统治阶级的一份子,他却勇于为一个可能被当世人效仿从而威胁到政治稳定的人作传。苏格拉底眼中的死亡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躯壳腐朽,亦不是人伦情感上的悲楚哀怆,而是灵魂趋于完满的必经之途。不鼓吹自由,回归深沉的缄默与自持。但自由的洪水早已汪洋肆虐,理智的决堤必然导致任何势同强弩的维系终将溃不成军,长堕永夜。席勒冷眼观世,眉头紧锁,对狂飙的野性喃喃:“不!这不美!”于是美成了一种溶漾的感化,一种纯粹的游戏。人性的渣滓被涤荡后沉淀,拎出后透过阳光细瞧,竟只有“玉壶冰心”的玲珑可爱。罗尔斯追求非功利的正义,舍小谋大的效用原则并非损人利己的堂皇冠冕,一视同仁的道德共情才是正义旨归。七部经典,七个与众不同的有趣灵魂,七个敢于昭告自己与所处时空矛盾冲突的“异类”。

唐代 《先师孔子行教像》

不是经典让“异类”得以彪炳千古,而是“异类”赐予了经典百世流芳。同样,不是“异类”的同代人接纳了“异类”,而是后知后觉的来者将“异类”推向了神坛。我相信学校遴选出这些经典,是要我们从“异类”的思想中汲取成才的养分,进而具备“异类”的可贵品质。但最为悲哀之处在于,我想到人们对“异类”的接纳与“异类”的存在总是无法同步的。我们可以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没有发展到较高水平,人们的思想认识存在局限”这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如果抛开超前思想与落后历史进程的鸿沟不谈,只考虑人类的普世价值追求和在一定时期可能孕育出的深邃思想,难道人们对“异类”,就足够包容了吗?


在扪心自问之前,我想先明确一下自己对两个层次的“异类”的认知。浅层次的“异类”无关“为万世开太平”或是“寄意寒星荃不察”的崇高理想,只是在外表、生理、心理、人生道路、生活状态等方面与多数人不同的群体。深层次的“异类”往往是与大环境迥异的思想、精神高标,并坚信应当用自身言行去改变大环境。人们对浅层次“异类”的排挤不乏实证:仅仅因为外貌的差异,白人视黑人的人格尊严为无物;仅仅因为生理的缺陷,残障人士忍受着身体健全者的冷眼与嘲笑;仅仅因为性取向的不同,同性恋群体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也缺少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仅仅因为道路选择的不同,艺考生、体育生得不到老师、父母、同龄人的充分尊重与支持;仅仅因为对“成功”的认知不同,跳出“成功人士模板”奋力追求梦想的年轻人总是会因父辈的铁青脸色和旁人的闲言碎语冷了心肠,失了热爱,变成茫茫人海中死气沉沉的又一张刻板面孔。我相信平等对待每一个生命当是普世价值,从生命的源起讲理应如此,更何况这是人类进入近代社会以来最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人类有何理由仅仅因为表面的差异,便轻易否定自己认为是“异类”实际上并非“异类”的生命的自由与价值?人类又有何脸面,为自己的“视觉动物”属性开脱?其次,如今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放、包容,它为每个人提供了多种多样契合自身特点的存在方式。人类有何理由将种种资源束之高阁,强迫每一个人按照同一种路径草草结束自己的一生?又从何处获得优越感,认为大多数人的道路,才是绝对正确光明的道路?至于对深层次“异类”的围追堵截,则是人类历史上永不过时的戏剧。汨罗江边的枯槁形容与苍凉天问,鲜花广场上的熊熊火焰与焦灼皮肉,血色夕阳中的锒铛镣铐与饮鸩赴死,黑不见指的斗室里的装聋作哑与千夫所指,不都是“大多数”对“异类”的独裁?愚昧的集体容不下明智的个体,集体的肮脏容不下少数派的干净,一个人在精神世界里走得太远太快,究竟是他自己的错,还是他人的错?但仔细想来,所谓走得“太远太快”,并不是行走之人一骑绝尘的结果,而是因为他的同代人停滞不前甚至厚颜无耻地倒退。而当“大多数”放弃了本该坚守的底线,自甘堕落、面目全非时,他们才是“异类”——他们是魑魅魍魉。但以数量多寡判定胜负的法则,反使正常的少数派变成了“异类”,呜呼哀哉!

陈胜、吴广起义

可我一直相信,人类社会的进步总是离不开一部分的浅层“异类”与所有的深层“异类”。如果没有“异类”的“不务正业”,人类如何能进入电气时代?如果没有“异类”的“剑走偏锋”,如何能有印象画派的审美愉悦?开拓创造是“异类”的关键词,“大多数”往往是墨守成规的代表。如果没有“异类”的“不识时务”,如何能有昏聩民族的觉醒?如果没有“异类”的“螳臂当车”,如何能有人性之光的屹立不倒?“异类”的存在不是为了随波逐流,而是奋不顾身地逆流而上。人类群星闪耀之时,也是“异类”圣光永驻之时。


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讲,“异类”不是荒唐可怕的猛兽,而是一种实体化了的理想人格。我亦坚信,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塑造种种理想的人格,我们的教育,也的确朝着这个方向不懈努力。但一直让我困惑的是,当教育让我们树立的人格理想遭到来自现实的巨大冲击时,我们该何去何从?当我们成为“异类”承受着“大多数”的精神暴力时,我们又该如何坚守自己的人格理想?


所有的教育只说“三分话”。它将“出淤泥而不染”、“横眉冷对千夫指”讲得何等轻巧,却不曾告知我们实际的坚守往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而当象牙塔中的“清教徒”第一次接触到世界的真实时,怎能不茫然失措?即便从格式化的、居高临下的说教中重拾信心,当现实的冲击一浪更胜一浪的时候,教育给予的安慰,还剩下多少效力?

美国政治哲学家、伦理学家 约翰·罗尔斯

也许教育在“何以成人”的问题上过于保守,甚至,有些不负责任。真善美的熏陶是必要的,合理限度内展现虚伪、险恶、丑陋也是必要的。这并不意味着早早培养出老于世故的社会人,而是筑牢受教育者的心理防线——有准备的“当头一棒”总好过热情熄灭后的冷烬残灰。塑造是必要的,保护也是必要的。受教育者不是“三无”产品,不意味着结业之后进入广阔世界闯荡就与所受教育再无瓜葛。如何在完成人格塑造之后,为遭遇现实冲击的受教育者提供有效的安慰,也是教育需要思考的。


但始终不能忘记的是,“异类”的产生,“大多数”难辞其咎。安于现状的怠惰、对人类原罪的放任、趋利避害的明哲保身构成天罗地网,让“异类”毫无生存空间。让“大多数”做出改变似乎万分艰巨。可是“大多数”也是由个体构成的,如果个体能多一份勤勉、自律与良知,“大多数”与“异类”的对立或许就不那么尖锐,理想人格的坚守,会不会容易得多呢?


可不论客观条件改善到何种程度,坚守人格理想的“痛苦”只能减弱,永无消失的可能。更何况客观环境的改变,往往只是一种愿景。我不想重复“保持定力”“勇往直前”等陈词滥调去解答“异类”的困惑,那无异于隔靴搔痒。“异类”要明白自己坚守人格理想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不群与伟岸,而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深切的爱,进一步讲,是出于对那“大多数”的爱——恶其可恨,怒其不明,不忍心看着世界凝滞、朽烂,于是怀着巨大的悲悯,即便为其所伤,也要奋力拯救。诚如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所言:“在从各方面进行抗阻的情况下,热爱真善美的年轻人想从我这里得知,他胸中高尚的冲动如何才能被满足。我的回答是:同你的时代一起生活,却不做它的产物;给予你同时代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他们所赞美的东西。” 跳出清高自傲与独善其身的逻辑,只要“爱”在,坚守人格理想的抗争就永不止息——因为一旦懈怠了,“异类”也可以变为“大多数”。

埃贡席勒作品

何以成人?说到底不过一场“突围”。教育需要从对纯粹美善的执念中“突围”,“大多数”需要从人的劣根性中“突围”,“异类”需要从“大多数”布下的罗网中“突围”,也需要从自身的偏狭中“突围”。跳出种种局囿,其实“成人”的理想状态,当是一种面对“差异”时的平和心境——人们不鄙薄“异类”,也不畏惧做一个“异类”。前者是包容、尊重与自守,而后者与使命和博爱有关——为世界重归清明与生机而披荆斩棘。


只是“突围”远没有完成。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仍芒刺在背。


东方未晓,莫道君行早。


去杀出重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