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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沙龙 | 丁三东:席勒的“林中路”——“假道美育解决政治问题是否可行”

发布时间 :2020/10/19  编辑:   资料来源:   点击次数:



2020年10月17日晚7点,四川大学哲学系丁三东副教授为我们带来了一场主题为《席勒的“林中路”——“假如美道解决政治问题是否可行”》的讲座,此次沙龙在腾讯会议、B站和抖音多平台直播,观者超600人,主持人为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包向飞教授。


丁老师从《审美教育书简》的成书过程谈起,依次为我们介绍了席勒本人及其思想、所处时代发生的法国大革命的恐怖及其逻辑、黑格尔和席勒各自对革命的反思等内容。这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读懂这本书,还让我们学会在席勒的思考中进行追问,并对当下的现象进行反省,使人受益匪浅。

主讲人

丁三东

武汉大学哲学博士,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康德、黑格尔哲学,科学哲学,心智哲学。出版译著《康德的先验观念论》(2014)、《黑格尔导论》(2013)、《黑格尔与现代人的自由》(2018)、《伦理学》(2007)等,发表专业论文十余篇。


《审美教育书简》成书过程

首先丁老师简要介绍了《审美教育书简》的成书过程:从1793年7月份到1794年,席勒给资助他的丹麦公爵克里斯谦写了27封信,后来陆续刊载在自己主编的杂志《时季女神》上,最后集结成书。


席勒思想的主题:自由

席勒(1759-1805)是德国启蒙运动高潮中狂飙运动的代表之一,他追求人的个性解放和生活自由,并创作了以此为主题的众多戏剧、诗歌名作。歌德曾说,“贯穿席勒全部作品的是自由这个理想”。海涅也评价说,席勒“摧毁了精神上的巴士底狱 ,建造着自由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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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的恐怖时期及其逻辑

丁老师评价说:“革命像个黑洞,不但吞噬了反动派,也吞噬了革命派。革命一旦启动,容易出现激化情况。”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并没有立即就建立起一个理想的国度,而是陷入了恐怖。革命者内部争斗不休,一波又一波的革命派又被打成反动派。法国大革命的这个恐怖后果激发了德国一代哲人的不断反思。


黑格尔认为,恐怖时期的根源是对自由的片面性理解   ,也就是说人们把自由理解为一切规定性中抽离出来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一切的制度对他们来说都被看成束缚,是对自由的妨碍。

席勒的反思


丁老师在此举出了三点关于席勒的反思,它们分别是:


(1)肯定政治自由的核心地位。席勒指出:“我们的时代状况迫切的要求哲学探究的精神,致力于一部作品中最完善的作品,即探究如何建立一个真正的政治自由。”丁老师在此提出问题:为什么这个时代迫切地要求创造出这样一种政治生活呢?为什么政治生活有如此的重要性?


人是社会性生物,politics这个词的希腊词源原义就是城邦公共的事务。另外,现代人自我觉醒后,就会追求自己做主,在政治上体现为要求获得当家作主的地位,而一个发展成熟的民族,它也会要求从自然的国家过渡到伦理的国家(自由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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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检讨政治革命:革命指的是在相对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一种根本的变化。席勒在此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钟表坏了,我们可以停止修理一下,但是对国家这个活的钟表就必须在它走动的时候修理,把正在转动的齿轮换下来。这种情况下,政治革命是在为了一个单纯可能的社会理想而拿社会的实存去冒巨大的风险。法国大革命就证明了这个风险有多么大。


席勒提出,“按道德的原则进行的国家变革实际上是有害的,物质社会在时间上片刻也不能停止”;“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不可危及它的存在”。


(3)席勒提出:“人们在经验中要解决政治的问题,必须通过感性的道路,因为正是通过美,人们才走向自由”。丁老师看来,这句话是有歧义的:


歧义1:感性的”是什么意思?席勒对感性的东西作出了区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美的,有不美的,向上的,有使人堕落的。使人走向自由的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就是美,所以他主张的是一种特别的感性教育,即美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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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义2:美育使人走向什么自由?丁老师分析道康德已经谈到过美的独特性,即审美感受的自由特征。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要解决的问题是,自由是不是现实的东西。康德认为,不管能不能实现,起码我们在审美中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席勒则论证的则是更特殊的主张,美使人走向的是现实的政治自由。但审美教育能否直接通向现实政治自由?还是说,它只是通向现实政治自由的道路中一个必要的阶段,一个必要的准备?这一点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具体的澄清。


丁老师认为,席勒在第四封信的表述可能更倾向后一种理解,即审美教育可以直接地导致现实的政治自由。因为席勒认为,国家是由个人组成的,只有个人内心达到自由那么国家才是自由的,个人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必要条件;每个人内心是自由的,那么国家也能达到自由,个人自由则是政治自由的充分条件


美育的功能

那么如何通过审美教育达成一个人的内在自由呢?席勒认为:这个应是通过审美教育所达成的“对人的本性的一场变革、人性的真正开端。”


丁老师说道:人类有些本性是与生俱来并在一开始就表现出来了的,但有些本性则虽然是与生俱来的,但却只有在特定环境中经过合适的教养才能实现出来、表现出来。席勒在提到人性变革时,认为人性有两种基本的构成要素,自然的品格和伦理的品格人性革命不是给人性添加原先没有的要素,而是改变原有要素的结构关系,实现从自然品格占主导的结构到伦理品格占主导的结构的转变。


在此,席勒提出一个非常著名的现代性分析,现代社会究竟导致了什么后果。他认为,从整体上看我们是不逊于古希腊人的,个体上的话就比不上古希腊人了。原因在于,古代人还没有现代社会的分工所带来的的人性分化,现代的人是以碎片的形式,而不是多种多样的混合体的形式出现的。


基于人性对启蒙的批评

思想启蒙在康德那里已经隐含地诉诸情感的启蒙,而席勒则直接明确把启蒙的重心放在感性方面,力求通过审美的启蒙达成思想启蒙,最后达成政治自由。他认为理智的一切启蒙一定程度来源于性格,必须通过心灵才能打开通往头脑的道路。


席勒也把法国大革命的问题归结为人性的分裂问题:统治阶级腐败堕落,而抗争阶级则乖戾粗野。阶级对抗被席勒归结为分裂的人性之间的对抗;法国大革命的恐怖后果被席勒归结为缺乏充分合适的人性根据。所以他说:“现今的时代根本不会向我们显示被视为道德的国家改革的必要条件的那种人类形式。……任何这样的国家改革的尝试都是不合时宜的,……只有人的内心不再分裂的时候,只有人的本性完满发展到自己成了艺术家,并保证理性的政治创造成为现实的时候,政治自由才不再是幻想。”



但在书信里,席勒也肯定了现代人性分裂的一种必然性和必要性:要发展人身上多种多样的潜能,就必须把它们彼此对立起来,相互对抗,这样人类才能够取得进步。“力量运用的片面性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把个体引向错误,但却会把人类引向真理。”丁老师以分化的望远镜作为例子来帮助我们进行理解。但终归如席勒所说,个人遭受了世界目标的诅咒(Fluch),在此,席勒大声喊道:“培育个别的力量,就必须牺牲这些力量的整体,这肯定是错误的!”


所以如何达成自由的政治生活?如何避免政治革命的恐怖后果?如何克服现代性的人性分裂?如何避免政治革命的暴力恐怖?如何达成自由的政治生活?席勒把这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归结到了审美教育上,归结到了一种更高的艺术上:我们必须 “在我们遭到艺术破坏的本性中借助于一种更高的艺术恢复这种人性的整体性。”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

艺术何以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

更好的艺术是什么?

每个人都应该都成为艺术家?


席勒已经观察到:“艺术和科学都摆脱了一切由人制定的东西,由人类传统引进的东西的束缚,二者都享有对于人的专横行为的一种绝对免疫力。”进而,席勒对艺术做了定位艺术虽是时代的Sohn(儿子),但它不能做时代的Zögling(小学生)或Günstling(宠臣)。真正的艺术内容可能取决于时代,但是形式必须超越时代。所以席勒对爱美的年轻人发出呼吁:“跟你的世纪一道生活,但别做它的宠儿;给你的同时代人创造他们需要的东西,但别创造他们称赞的东西。”


艺术创造的活动,有表面非暴力性的特征。席勒区分了机械的艺术家和美的艺术家,即“美的艺术家对他所加工的材料丝毫不会比机械艺术家更加尊敬;但他会试图以对它的一种表面的宽容去欺骗保护此材料的自由眼睛。”丁老师以台北故宫的翡翠白菜为例,说大师切割玉石时仿佛充分尊重玉石本身,只是在去除杂质。



那普通人如何成为艺术家呢?


在此席勒说的是,尽管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进行艺术的床在,但我们每个人却都可以进行艺术的欣赏。席勒在此有一个先验分析,他说:审美的能力就已经蕴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部分,保持不变的部分,和不断变化的部分 ,席勒把前者称为人格(Person),把后者称为状态(Zustand)。自我的人格是始终保持不变的,而状态则会改变。人整个的存在就是人的这种人格的不变和状态的变化的结合用席勒的话说:“人变化着,只有这样,他才存在;他保持不变,只有这样,存在的才是他。”


同时,分别有两种原则和力量驱动着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上述两个部分,驱动着人的状态变化的是他的感性动机和原则。驱动着人的不变的人格的是他的形式动机和原则。感性的动机追求实现、实存,追求现实化。形式的动机追求对实存的合理化改造,把形式赋予一切外在的东西。


丁老师分析道:单纯感性动机和原则的问题是,它会使人停留在特定的存在,没有一种理想性的维度;而单纯形式动机和原则的问题则是,它没有办法把它的理性原则实现出来。法国大革命就是如此,人们急切地高举自由的旗帜,用理性的原则否定现实的存在,但最后什么也没实现出来,反而原先的实存也毁灭了。



而现实生活中,我们会用感性动机压倒理性动机,只追求当下实存的东西。我们也可能用理性动机压倒感性动机,只停留空洞理想中,无法实现。如何解决,席勒提出了游戏。


游戏的特别之处

在游戏里,我们有一种双重的体验,我们不是只能遵循特有的规则,而是可以改变规则,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自由;而我们有什么新的规则想法,我们就把它制定出来,实行起来,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席勒特别地把这种情况下推动人行动的力量和原则称为“游戏动机”。席勒甚至提出,“人只有在他是十足意义上的人时才进行游戏,只有在他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个人。”


所以审美的能力不是别的,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具有的感性动机和形式动机的恰当平衡,协调运作。而进入审美的状态,关键是,不要让任何一种动机占据上风,压倒另一个,我们要让自己的心绪停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这个位置是感性动机和形式动机这两种牵扯着我们的力的平衡点。席勒说,只要我们使两种动机平衡协作,专注于对象的外观(Schein),喜好游戏,我们人人都可以进入审美的状态,具有审美的能力。


到此,丁老师大体勾勒了席勒所说的“通过美育之途达到政治自由”美育乃是培养人本来就具有的审美能力和趣味。通过我们对自己审美心境的培养,我们也就达成了内心的自由,达成了人性的完善,因为感性和理性处于自由的协作中。这样,自由的人所组成的国家自然也就是自由的国家了。


感性的“林中路”

丁老师借用海德格尔的“一条布满歧点的道路,在这条路的很多地方都有分叉口,我们一不小心就可能走上歧路,陷入困境。”评价说席勒的美育也是如此,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向分叉口。丁老师在讲座里主要具体谈了两个分叉口:一在这条审美的道路上还有其他感性的东西,有些东西不但不会给我们带来自由,反而会给我们带来束缚。特别是考虑到今天的传媒、娱乐,实际上是通过大数据喂给我们的熟悉的接受的东西,而如何避免我们的心性变得固化,这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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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现代世界的复杂状况很多时候给我们带来的往往不是单纯的感受。而对这种复杂性,席勒的感性教育似乎并没有充分的考虑。最后一封书信,席勒认为审美会给我们带来永远的单纯和纯洁,丁老师指出,如何使人充分感受到现代世界的复杂性,人性、人的情感的复杂性,这在今天的美育实践中是需要深入考虑的。


另外,在席勒的构想中,人们可以自由地培养自己的审美心境,因为席勒说:审美不会危害习俗的真理。但丁老师提出质疑:它会危害权力的真理吗?


事实上,在一个极权的社会,权力渗透到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往往会对人的审美进行限制和规训。这似乎表明,审美教育很可能会危及到有些类型的权力。因此,席勒的美育之途实际上需要以特定的社会政治条件为前提;席勒原本去政治化的美育之途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可能需要再政治化。如果我们遵从席勒本人的思路无论如何都可以找到个人的美育空间:人对美的事物的向往,人的审美心境在任何情况下是不可能被完全扑灭的。当所有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你给衣服的袖口钉补丁的时候,把补丁绣成一朵小花,你就已经在与现实拉开距离,在表达一种不同于现实、高于现实的东西了。而此时,一扇通向更好生活的窗口已经悄然打开。


互动与探讨

主讲内容结束后,参会的老师和学生积极提出了各种问题。


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语文老师提问:“讲到审美,我想到福柯讲到过“全景监狱”,我们好像活在眼睛之下,它掌握了你,你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都被规定了。



刚才老师讲到补丁绣成小花,可我们经常面临一种情况,即我们穿的都是破衣服,就你的衣服绣着花,你完全可能被视为异类,那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第二个问题是,按老子所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认为美不该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否则可能会忽略更多的美。但总得有个标准,比如有很多以丑为美的事,使人往丑的不归路走,这些问题在席勒看来会怎么处理呢,或者老师您怎么看?”


丁老师表示,我们在看反乌托邦科幻作品时,总能发现里边描绘的技术往往能够做到对人生活无处不在的监控。但福柯所处的时代还没做到这一步,目前为止,权力并未真正实现无处不在的监控。之前介绍了席勒对审美能力的演绎,他力图证明我们每个人都有审美感受的能力,别人对你衣服上的花也许不会公开发表意见,但会在内心会称赞你,我们要对人性本身具有信心。


关于美的标准问题,20世纪有些美学研究者提出所谓“丑学”,它实际是回到艺术的自由本性。我们看罗丹的《老妇人》雕塑,它虽然不美,但恰恰扩展了我们对艺术感性的理解。原来,我们认为艺术感性的领域就是美,但现在我们丰富了感性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回到Aesthetics这个学科名称的原意“感性学”,或许更加能够解释这样一种现象。艺术的本性是什么,恰恰是引领我们不断冲破原先固定的感受范围,不断获得新的感受。考察整个艺术历史,艺术家们无非是在不断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和艺术内容,唤起我们越来越丰富的感性经验。